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,李懷砚似乎松了口氣。
下一瞬,竹筷已經握在手裡。
他嘗了口面,眼中依稀帶著笑意,喟嘆道:「老師博學仁善,孤……我能受老師教誨言傳,也是三生有幸,隻可惜……」
隻可惜,這般德才兼備,貫古通今的人物,卻殒命於山賊之手。
這怎能不令人唏噓?
從前與祖父共敘天倫的場景如今想來已經恍若隔世。
念及此,我不由心緒低迷了幾分。
下一瞬,不遠處爆竹炸破的巨響傳來。
鄰桌的孩童受了驚嚇,竟不小心撞倒了湯碗,連湯帶面一整碗扣在了我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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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寒冷,那湯不算燙,卻將我的襦裙和繡鞋澆了個透湿。
那小童的雙親見狀連聲道歉,李懷砚瞪著一雙眼,幾乎要將那小孩吞吃入腹。
我拽了好幾下他的衣袖,他才讓開半條路,讓人走了。
我正猶豫應當怎麼回宮時,一件溫熱的衫子落到身上。
李懷砚低垂著眉眼,將那衫子往我身上套,連衣襟處都不忘幫我理平整。
今日出來的匆忙,他並未帶大氅,此刻外衫一脫,便隻剩下中衣了。
雖還是如玉挺拔的模樣,但到底單薄了些。
我咬咬唇,想推拒,但看著李懷砚神色不明的模樣,終究是沒敢開口。
可下一瞬,身子騰空而起。
當著眾人的面,他將我攔腰抱起,我一下子就慌了。
「殿……我自己能走的。」
「你鞋襪湿了,會受寒的。」
「不打緊的,您讓我下來,我自己能走的。」
「若是讓旁人瞧見……」我急得快哭出來。
李懷砚搖了搖頭,頭一遭帶了些無賴:「我不。」
男人到底腳步快,說話間,便已經走到了長街上。
路上的人頻頻側目,我雙頰發燙,隻得將頭往他懷裡又窩了窩。
恰逢永安樓有貴人放焰火,燈火煌煌,亮如白晝。
趕在漫天星子落下之前,李懷砚湊到我耳邊:
「阿筠,我從來都不會在意旁人的目光。
「今日是,從前是,往後也是。」
下一瞬,滿天焰火墜落。
最亮的兩朵,落在了他眼中。
我腦中轟然一響。
許久之後,我才明白,那是我的心跳。
10
喜歡上李懷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他會替我描眉,替我添妝。
亦會趕在上朝前,替我採下最豔麗的芙蕖。
甚至我從前最愛的靈山紅梅,東宮別苑也有一整片梅林。
我初見時隻嘆緣分使然,李懷砚笑笑不說話。
轉天,又命人移栽了棵梅樹到我窗前。
他百般示好,我受寵若驚。
但鑑於謝景和的前車之鑑,我依舊不敢全然託付真心。
我隻能吊著一顆心,在他的愛意裡一點一點沉溺,夜深人靜時,再一點一點提起。
臨近年關時,我有了身孕。
李懷砚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,每日裡恨不得派十個八個丫鬟跟著我,一下朝便去給我買酸梅飲。
有次忘了換朝服,嚇得滿街百姓跪地叩首。
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的,連皇後都曉得了。
皇後性子跳脫,起初我去請安時,她還頗有些不耐,嫌棄我打攪了她玩葉子牌。
可如今,也折服在了我的牌技之下。
聽聞李懷砚鬧出的糗事,她杏眼一翻:「我這兒子也是蠢,便不曉得請個大師傅到東宮來做嗎?非得自己個兒日日去買。」
這原本是玩笑話,可不知怎的李懷砚竟聽進了心,真將那做酸梅飲的店家請進了東宮。
一時間,滿京城的姑娘都豔羨我得了個好郎婿。
母親卻派人送來書信,信中起初是誇贊太子,倍感欣慰。
而後又道,我如今有了身子,不能侍奉太子,應當挑個合適的姑娘侍奉李懷砚。
放下信紙,我想了許久。
高門大戶裡,做主母的大多是這般做的,自己懷身大肚時,選個知根知底的人去侍奉夫君,既不怕郎君在外頭惹出風月,也能得個賢惠的好名聲。
李懷砚的確待我很好,可這好,也不知能延續到幾時。
當天夜裡,我便同他商議了這事兒。
他猛然坐起身:「你要給我納妾?!」
我點頭,他又問:「為什麼?」
「我如今有了身子,自然是需要尋個人來侍奉殿下的。」
「你想選誰?」
我想了想:「碧雲自幼在東宮當差,算是個好人選,若是殿下……」
眼見李懷砚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去,我忙改了口。
「殿下若是不喜歡碧雲,旁的姑娘也行,隻要家世清白,人品……」
「好!好得很!」李懷砚冷笑兩聲,翻身下床。
「孤的太子妃,竟上趕著將孤往外推。」
我搖頭:「這怎麼能是將殿下往外推呢?古往今來,無論文臣還是武將,皆是妻賢妾美,殿下是儲君,我自然是得替殿下……」
說話間,李懷砚已經穿好了衣衫。
昏黃的燭光下,他眉眼處竟現出幾分哀絕。
「阿筠,孤真的不明白,你待孤,究竟有幾分真心。」
珠簾微卷,李懷砚拂袖而去。
隻留下惘然的我。
母親隻教過我,為妻者需賢良自恭。
我一直學得很好。
可真心,又該怎麼去學?
11
李懷砚徹底生了氣。
他白日裡雖還是與我如常相處,可入夜後卻不再和我同寢。
我寫信問過阿娘,娘說太子定然是抹不開面子納妾,惱羞成怒才會如此。
我想了想,覺著有理。
便還是請了京都最有名的媒婆,估摸著給他納兩個貴妾。
可還沒等我敲定,李懷砚就出了事兒。
宮裡來的內侍說是他不久前主理的一樁貪墨案出了差錯,那犯事的官員原本已經吐露了真相,如今卻反了水,竟攀扯上了李懷砚。
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,更別說是作為儲君的李懷砚。
聖上發了大怒,頃刻間,便變了天。
皇後宮門被封,李懷砚儲君之位被奪,朝中一時間人人自危。
母親連夜送來書信,信中說,聖上並未遷怒陳家,我如今懷胎不過月餘,若是一碗湯水打了去,日後還能做回陳家女。
我在豆燈下枯坐了兩個時辰,終究還是燒了信紙,入了宮。
領路的小內侍說,太子被打了五十庭杖。
我心中一驚,卻也並未覺著是什麼致命傷,直到看見李懷砚。
從腰部往下,一直到小腿,血紅一片。
他趴在雪地裡,遠遠望去,像園子裡的紅梅般刺目。
但好在氣息尚未消絕,見我來,還很遲緩地彎唇笑了。
他說:「阿筠,別看。」
輕輕巧巧四個字,幾乎叫我肝腸寸斷。
李懷砚受了傷,坐不得馬車,我隻得同那個小內侍借了輛運送蔬菜的板車。
偏天公不作美,剛行至長安街上,便落了雪。
我剛將身上的大氅解下,預備蓋到李懷砚身上時,有人打馬而過,馬蹄停在我身側。
「阿筠。」
竟是謝景和。
他一身玄色衣衫輕縱韁繩,俯視的姿態中無端帶著幾分憐憫。
聽聞他如今在三皇子手下當差,正得重用,好不風光。
卻不想,心性還是這般幼稚。
雪越下越大,我不願與他攀扯,轉身推車要走。
一柄馬鞭破空而出,橫在我眼前:「阿筠,你跟著李懷砚如今落到這般田地,可有一絲後悔?」
我轉頭看著他,平靜開口:「滾。」
謝景和愣了一瞬,手中的馬鞭揚起,不知是想抽打什麼。
落下之前,春桃衝了出去,一簪子扎在馬屁股上。
那馬驚了,一路橫衝直撞,然後掉進了結冰的護城河裡。
春桃淡定地轉頭:「姑娘,咱們去哪兒?」
李懷砚被廢,聖上雖未給他定罪,但東宮到底是住不得了。
我想了想,還未來得及開口,便瞧見了不遠處的馬車。
那車檐下墜著的,分明是個「陳」字。
我彎唇笑了:「回家。」
12
李懷砚似乎傷得很重,那小內侍說五十庭杖沒有一杖是放了水的。
府醫是個白胡子老頭,瞧過以後,顫顫巍巍地說,這傷沒個三五月怕是好不了。
母親又開始嘆氣,說我運氣不好,先頭有遇上個陳世美,如今又攤上個短命鬼。
倒也不是怕李懷砚S在這點兒小傷上,而是聖意難以揣測,若是哪天皇上想起了李懷砚那檔子事兒,要賜S他,我便隻能守寡了。
父親倒是坦然得很,他做了多年言官,大殿上諫言怒斥聖上都是常有的事兒,又怎麼會在意這點子風浪?
總之李懷砚是在府裡住了下來。
我依著府醫的叮囑給他上過兩次藥,第二日他便醒轉過來了。
我本以為他會因著被打了庭杖鬱鬱寡歡,畢竟聽那小內侍說,是要脫了褲子打的。
天之驕子的太子殿下,怎麼受得了?
可他卻沒什麼反應,每日泰然自若地上藥,用飯,睡覺。
甚至有時飯食不合胃口時,還要挑剔一二。
「這個肉太硬。」
「這個菜太鹹。」
「這個羹……」他頓了頓,衝我揚起一個笑。
「我要阿筠喂。」
我嘆了口氣,隻覺得頭有些痛。
夜裡給他上藥時,李懷砚突然問我:
「陳氏一族清貴出身,又有陳太師作保,聖上必定不會因為我的事遷怒你,皆如此,你為什麼不和離?」
我上藥的手一頓。
我其實是想過和離的,同甘易,共苦難。
這世上忠肝義膽的人那樣多,又怎麼會差我一個?
可想來想去,我又想起了謝家來鬧事那日,他對我的維護,想起市集上的漫天焰火。
亦想起,東宮別苑中的紅梅。
我瞻前顧後,始終戒備著,不肯將一顆心完整地交付出去。
可這實在太難。
我早前便說過,喜歡李懷砚是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所以我說:「你從前說過,你是娶我做娘子的,而不是做太子妃。
「我既不是太子妃,太子被廢又與我有何幹系?我又為何要與我的夫君和離?」
燭火噼啪一聲,竟是燭心爆了。
還未等我去細思有什麼好事要到,李懷砚便坐了起來。
被他攬入懷中的瞬間,我驚呼出聲:「你的傷……」
李懷砚摸摸我的發頂,眸光溫柔又歉意:「阿筠,我不該瞞你的。」
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我。
原來,聖上廢他並非本意,而是三皇子因著瑤妃掌管後宮之事,心生了妄念。如今結黨營私,試圖儲君之位。
為了將朝中歸順迎合三皇子的人連根拔起,才演了這一出戲。
這原本,就是個局。
「我的傷,並不是庭杖打的,而是母後用竹籬一下一下抽出來的,為了逼真,她還去浣衣局借了梆子。」
我愣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