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撥弄了一下木柴,火苗爆出嗶啵聲。
一聲鳥叫同時響起。
我皺起眉頭,飛速起身,快步走向洞口。
是暗號。
有人來了。
暗衛在我的命令下按兵不動。
一望無際的黑暗中,秋日幹燥微冷的風呼嘯卷來,擇人欲噬。
是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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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麼快就找到我了?
不。
不會。
背後之人的目的可不是找我的「屍體」。
那會是?
淡淡的鐵腥味蔓延開來。
一豆微微燭光撞入視線。
一同撞入的,還有一道瘦削的身影。
來人嘴唇緊抿,哪怕狼狽不堪,脊背卻繃得挺直。
他聽見動靜如臨大敵,臉上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嚴肅緊繃。
很割裂。
割裂到讓我不知為何,心口像堵了一塊硬邦邦的石頭。
我難掩震驚,以至於脫口而出:「你怎麼在這!」
陸赦。
是陸赦。
他神色一松,而後帶著期待看向我:「我自己找來的。」
不知想到了什麼,他昂起頭強調:「沒被任何人發現。」
我不知哪裡來了一股無名火:「與這無關!」
「你為什麼要偷偷跟著本宮?」
又是怎麼一個人找過來的?
吃了多少苦?
我明明打發了你走,讓你去過一生平凡的生活。
可如果今日不是我故意以身設局,皇兄大肆尋人鬧出動靜,給了你尋來的機會。
難不成你還要和前世一樣,傻傻為了這點恩情,一直尋一直尋。
直到尋進了宮,再稀裡糊塗當了太監!
你知不知道。
知不知道!
我心髒劇烈地跳動,不知道在氣什麼。
有千言萬語,卻在看向他這狼狽又期待的模樣時詞窮。
我想,前世他與我決裂作對。
我應該是恨極了他。
所以見他這幅模樣,便恨得心堵。
陸赦的眸光一點點暗下去。
半晌,他犟著個腦袋,生硬道:
「他們雖然尋人,可真的尋人和裝模作樣,怎麼會看不出來。」
「我不懂什麼大道理。我隻知道,你救了我,我這條命就是你的。就算,就算你不需要……」
見我平安無事,想來以他的聰慧程度多少猜到了一些。
於是他咬著嘴唇,再次強調:「我不會給你添麻煩,真的沒人發現我。」
所以翻山越嶺,不知走了多少路。
所以不敢掌燈,身上沾滿雜草。
腳下磨出血泡。
手臂上數道血淋淋劃痕。
見我的視線落在他破破爛爛的鞋上。
他飛速後撤幾步,別扭地移開視線,腳趾不自覺抓地。
仿佛剛剛倔得像驢一樣的人不是他一般。
前世喜怒無常的九千歲,此刻像個做錯事羞紅臉的小孩子:「我……」
若是他有尾巴,此刻定然已經夾緊,垂下。
看著有些可憐巴巴的。
我張了張嘴,自重生後就一直被堵著的心,像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,輕輕掃過。
有些發痒。
「……」
「進來吧。」
6.
洞中光線稀薄,噼啪燃燒的木柴火光將陸赦的身影拉的很長。
迎著光我才看清楚,他還帶了一柄不知從哪淘弄來的破劍。
那劍看著就鈍,還有經年留下的鐵鏽痕跡,總歸是能用的。
就像他這個人一樣。
時而聰明,時而愚鈍至極。
人說痴心痴心,聰明人痴心到頭,便是愚鈍的執迷不悟。
怎麼就還願意跟上來呢?
我望著他的背影,伸手撫在心口處。
這裡又開始悶悶的了。
前世,哪怕我提攜他數次,從一開始,他也是個稀裡糊塗的小太監了。
總歸不一樣的。
哪怕同樣身似清竹,也不是眼前這般沒經歷過那些的陸赦。
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,一直守在門口,從頭到腳都透著僵硬的陸赦微微動了動。
離得更遠了些。
大有種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言的架勢。
我不自覺皺緊的眉心舒展了些。
……有些可愛。
我起身,風聲在耳邊呼嘯,四周隻有夜晚的寂靜。走到他面前,輕輕抓住他的手。
陸赦被風吹的煞白的小臉上,飛快爬上兩抹緋紅:「你這是……」
我將他攥到青白的手,一點點和劍鞘分開。
「你在緊張?」我低聲問。
他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,隨後開始亂飄。
就是不正眼看我。
手卻怎麼也舍不得移開。
他訥訥道:「你手受傷了。」
他的指尖冰涼,碰到前幾日就結痂的掌心傷口時,有點痒。
我抽出手:「小傷而已。」
看他這副緊張到滿臉羞紅的模樣,我終究沒忍住道:「別怕。」
「不怕。」
陸赦像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,眼神不再亂飄。
少年一雙眼梢帶紅的桃花眼亮的驚人:「我以後會保護你。」
「不會再讓你受傷了。」
我覺著好笑,問:「你這愣頭青,知道本宮是誰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他又開始無意識地攥緊劍柄:「我隻知道你救了我,不管你是誰,我以後都會保護你。」
他強調道:「用生命起誓。」
我逗弄他的心思都跟著慢了半拍。
恍惚間,我想起,前世威風凜凜的九千歲,也曾陰陽怪氣——
咱家用生命起誓,隻要殿下服一句軟,放了權,咱家定護你周全。
分不清是哄騙,還是虛偽裡難得的真話。
我不知道,也沒說過。
我們都不是會服軟的性子。
但或許是陸赦此刻的模樣勾起了我太多回憶。
我鬼使神差應道:「……嗯。」
7.
陸赦一直守在洞口,紋絲不動。
我迷迷糊糊,竟真的睡著了。
是重生後,難得一個好覺。
雖然夢裡依舊紛雜。
前世,我和陸赦沒決裂時,他也總守著我。
夢裡,我狼狽太多。
是有一年,我奉命巡查嶺南一帶的藩地。一場鴻門宴,我險些成了祭旗的棋子。
嶺南多蟲瘴,到最後陪在我身邊的,隻有陸赦和兩個暗衛。
那一日的林木中,冷冽肅S。
彼時九千歲尚且還是被我帶在身邊的暗衛。
終究是比同齡人少了些東西,哪怕成倍刻苦的訓練,他身子也單薄的搖搖欲墜。
看著卻意外的可靠。
他也是這樣,守在入口,一樣全神貫注。
明明受傷更多,卻好似一把利刃,切開光影,守衛著泾渭分明。
隻有在我失血高燒快要昏迷時,才見他身形微動。
他先是慌張地探了探我的鼻息,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,一點點擦去我臉頰額頭上的鮮血。
在我朦朧間,他冰冷的唇貼了上來。
不得章法,紊亂細密。
呼吸噴灑在滾燙的額頭上,我聽見他小聲希冀著:「找不到冷水降溫了,殿下。」
他做賊一樣帶著這個偷來的額吻,低頭覷了我一眼。
見我仍迷糊著,才躡手躡腳地挪開了半步。
良久。
他折返回來,俯身半跪,牽過我的手,虔誠落下一吻。
很輕,像羽毛拂過,痒的我眼睛實在忍不住睜開一條縫,也偷偷看了他一眼。
他就這樣專注地捧著我的手,目光灼灼,如陰溝裡的朝聖者。
隻有隱秘時,才敢小聲說:
「別怕,我會保護你,殿下。」
無論是多少歲的陸赦,好像都很喜歡說——
別怕,我會保護你,殿下。
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……
可再後來,那林中一夜,就像黃粱一夢。
誰也沒提過。
我緩緩睜開眼睛,天光大亮。
十八歲的陸赦捧了一堆野果,獻寶似的,眼睛晶晶亮。
他如數家珍:「這個很甜,這個也很好吃……」
我看向眼前獻寶般的陸赦。
浮在內心的不真實感緩緩落在了靈魂深處。
眼前有水光暈開。
我摸了一把眼睛。
真奇怪。
我應是恨極了他的。
可我為什麼會,這樣想哭呢?
8.
平昭長公主於雲鶴山遇刺,愛妹心切的皇帝拖著病體,雷霆震怒。
大肆尋人下,哪怕有心人在其中阻礙,我在次日也被順利地尋到了。
同時被處理的,還有混入秋狩的三個南蠻細作,牽扯出的,還是幾個不同黨派的人。
雖都是小魚小蝦,但也鬧的紛紛揚揚。
我則是一臉「虛弱」地被抬回了宮中,昏迷了一日,醒來後也因體虛閉門謝客。
驟然出事的長公主無力顧及手中權利,本就散似泥沙的朝堂失了制衡的人,更是烏煙瘴氣。
好在沈疏不負皇帝的期望,借此大刀闊斧整頓一番,還連帶收拾了幾個貪贓米蟲,那日的李大人赫然在列。
不僅如此,沈疏鐵面無私,連帶著我幾位手上不幹淨的黨羽,也被「有心之人」彈劾。
所居位置倒是不重,面子卻一點沒給我留。
好在我與皇兄沈疏關系親近,最後還是讓我打發了他們往邊境去。
一時之間,沈疏握權的朝堂上,人人自危。
不過這倒不影響內宮。
綺音關好宮門,事無巨細地將這些天的見聞道來。
我翻看著幾個心腹的密信,抵著額頭,默然不語。
又交代了綺音一些安排後,綺音忽然道:「殿下,那小子呢?要奴婢將人打發了嗎?」
我一愣:「誰?」
綺音:「還不是那日殿下救下的小骨頭架子!瞧著沒壞心,就是傻愣愣地守在門口,趕也趕不走。」
這幾日一直忙著暗中應付鬥法,倒是沒交代過怎麼安排陸赦。
我嘆了一口氣:「人呢?讓他進來。」
綺音努努嘴,喚人進來了。
一打眼,我就知道,陸赦又瘦了。
少年人體態修長,竹節一樣節節竄高,皮肉卻跟不上。
他眼眶青黑,防備姿態極重,日夜不分的守在這,像是被隨手投喂又擱置的流浪狗,忠心耿耿地期待主人能想起來他。
陸赦犟著個腦袋:「我不走。」
我想刺眼前這爪牙不齊還亂舞的小狗崽子幾句,看著他這倔樣,怎麼也說不出口。
他畢竟不是後來那個與我針鋒相對的九千歲。
我無奈地開口:「你覺得本宮叫你進來是要趕你走?」
陸赦悄悄豎起耳朵。
他眼尾泛紅:「沒有價值就會被丟掉。」
【咱家這種出身,沒有價值就會S。殿下,不必心疼咱家。】
【苦衷。哈,不是人人都有苦衷的。】
【都是為了權。不是嗎?】
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不知道怎麼安排他,還是刻意逃避。
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
我開口,聲音發啞:「本宮在城郊有一處產業,正好缺人打理。月俸十兩,你自去吧。」
「不要。」
「大理寺少卿是本宮的人,再轉年本宮有意提拔他,他手上缺人,日後有升遷機會,是個好去處。綺音。」
陸赦急促地打斷:「不去!」
自由自在、權利前途。
我為他謀的好前程,他拒絕的幹脆利落。
我本該賞他一巴掌,告訴他愛要不要,本宮是公主,他哪來的權利拒絕?
可昏黃燭光中。
隻有十幾歲的少年身形悍利,還不會掩飾情緒。
他SS地盯著我。
我心中感慨,又不得其解:「你到底想要什麼?」
在問他,也好似在問前世爭勇鬥狠的九千歲。
他雙唇緊抿,神情專注:「你。」
我詫異望進他的眼神,幼獸一樣,執拗兇狠。
他倔強道:「隻要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