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要跟著你。」
「我不需要很多東西,」他說到最後,聲音越來越小:「我,奴才隻要跟在你身邊就好。」
我聽見他緊咬牙關發出來的自稱。
陸赦,我明明記得你是一個寧折不彎、很驕傲的人。
我張了張嘴:「荒唐。」
綺音更是跳起腳來:「殿下豈是你可以肖想的!哪來的野小子,今日我就S了你!」
「對吧殿……下?」
她剩下的話卡在了喉嚨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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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赦長得極好。
鼻梁高挺,眼似桃花,膚色欺霜賽雪,偏又有著極豔的唇。
哪怕狼狽至此,眼中還源源不斷地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執拗。
像冬雪中綻開的桃花。
襯在冷白中,勾在心尖上。
不知從哪一刻開始,我忽然輕松了。
我站起身,拽住他的衣領,將人扯到面前。
我盯著他的眼睛,一字一頓地問:「知道跟在本宮身邊,意味著什麼嗎?」
不安穩,陰謀,危險。
他想也不想道:「知道。」
「知道也想?」
「是。」
我又問:「如果有一日,你要站在本宮的對立面呢?」
陸赦抬眸,忽然笑了。
那笑裡帶著血腥氣。
他同樣一字一頓回答道:「S也不會。」
心中像是有什麼噴薄欲出。
我輕笑,捧起他的臉,在他額頭上,蜻蜓點水擦過:「那你該自稱臣,而不是奴才。」
「本宮身邊,不缺奴才。」
「是,」陸赦聲音發狠:「臣會走到殿下身邊的。」
他眼中燃燒著野心勃勃:「很快。」
9.
綺音不敢說話了。
自從我將陸赦打點後送入東廠,幫我掌權後,她再看見陸赦時,異常安靜。
看起來是在痛心疾首,我色令智昏。
這日,她接了邊關屬下傳來的密信:「殿下,雍州那邊傳來消息。」
雍州。
我的筆尖一頓,控制不住在紙上拖出一道長長墨痕。
我的眼神瞬間陰冷下來:「有動靜了?」
「極小,隻是調度變了。若不是殿下有心安排人去細查,循不到蛛絲馬跡的。」
綺音偷覷我兩眼,幾度欲言又止,最終一臉菜色道:「還有那陸赦,年紀不大,手段倒硬。和東廠打交道幾回,還真讓他安排的明明白白。他傳來消息,疑似有人在暗中對陛下的吃食做手腳。」
「隻是奴婢還是覺著,這小白臉現在就忒大膽,誰知日後是個什麼樣子!」
我看她這幅不忿卻鮮活的模樣:「本宮怎麼不知,綺音還有當大內總管的苗頭?」
綺音跺腳:「殿下又打趣我!」
這下她不忸怩了:「奴婢其實還有一事不懂,殿下,您這樣費心巴力安排雍州的人手做什麼?邊陲之地,我們主要人手集中在那邊,豈不是騰不出空。眼下內宮竟還有人敢對陛下的吃食做手腳,這宮中真是亂了,到底還混了誰的人手?!」
的確。
任現在誰也想不到,雍州會發生什麼事。
至於有人給皇兄下毒……
陸赦查的倒是仔細。
前世,直至我S前,才發現端倪。
不過眼下,這不重要。
我捏緊了手上的密信:「本宮要親自去雍州。」
「啊?」綺音詫異:「那京中和宮內之事呢?」
我將密信付之一炬:「不是還有沈疏嗎。」
我神色冰冷,不由分說:「交給他,讓他查。」
綺音知道我與皇兄,兄妹情深。
我們一母同胞,血濃於水。
母後仙逝後,父皇昏庸,五皇子對皇位虎視眈眈,他的外祖就是當年趙丞相,兼有趙貴妃吹枕頭風。
皇兄自小還身子孱弱,就算登上皇位,也沒有心力掌權。還好他足夠信任我,讓我當了這掌實權攝政的長公主。
那些年我們是怎樣互相攙扶、如履薄冰過來的,綺音最是清楚。
所以她訥訥不敢言,對我行了個永遠忠誠的禮,便退下了。
10.
我倚靠在窗邊,半個身子都在陰影中,極目遠眺,看向遙遙的雍州。
冷。
身上不過血的陰冷。
我閉上眼睛,下意識摸上了臉頰。
溫熱,細膩,平滑,微微幹燥。
指尖卻怎麼也暖和不過來。
直到背後有人替我披上一條被體溫烘的暖洋洋的披帛。
和我帶著同樣的香氣。
淡淡的檀香,尾調摻雜著雪松木質的清冷。
無意間搭在肩膀上的手一碰即離。
結束了暗衛訓練回來的陸赦,不知在我身後站了多久。
他沒有打擾我,隻是輕聲道:「殿下,這裡冷。」
我猛然回頭。
我直勾勾盯了他很久,直到他臉上冒熱氣,眼梢都泛著淡淡燒紅。
恍惚間,我才意識到。
哪怕他在極快成長,這仍是十八歲的陸赦。
未曾經歷那些難堪,還會在我面前不加掩飾、飛快羞紅臉的陸赦。
「同本宮去雍州吧。」
「殿下?」
他困惑看向我:「臣遵命。但您臉色不好,臣去叫太醫。」
我牽強一笑:「不必。本宮睡一會就好。」
11.
這心病和如影隨形的夢魘,不是太醫幾副輕飄飄苦湯藥就能醫的。
我的夢裡始終一片血色。
時間越近,那些記憶就越為清楚。
那是一個不見月的黑夜。
火光衝天,城門大破。
到處都是哀嚎。
殘肢堆滿地,裡面惡心人的蟲子亂爬。
南蠻巫師興奮地唱起家鄉的歌謠,嘔啞悽厲,詭異難聽。
綺音雙眼通紅,任憑暗衛鎖住掙扎的我,換上我的衣裳,永遠留在了欽差府。
守城老將白發蒼蒼,一輩子在平靜的雍州碌碌無為,卻在那夜健步如飛。
他帶著僅剩幾個士兵,連同我的暗衛,S出一條血路。
最終倒在城中央。
他說:「老夫無能,有人滲進了布防,竟渾然不知,無顏面對父老鄉親啊!老夫生在雍州,S在雍州,」
「隻是殿下,快走吧,別回頭。」
眼前都是猙獰的南蠻。
暗衛效忠,以身S出一條血路,硬生生劈開敵軍。
可仍有小半截路。
是怎麼走出來的呢?
同樣是一個老人。
他眼神渾濁,撐著拐杖,面黃肌瘦,不知從哪片廢墟裡冒出來。
驟然家破人亡的老人認了命,臉上無悲無喜,隻有徹骨悲憫。
看向我時,恍惚有了幾分神性。
隨後,他往前一撲,SS抱住一個南蠻人。
拐杖落地。
咚的一聲,給他一生送終。
他多年前似也曾意氣風發,留給世間最後一句話是。
「天佑我大周,世代長存——!」
噗呲。
我呆呆地抬手,擦去臉頰溫熱。
他的血濺在我臉上。
我認得他。
雍州地處邊界,窮,他早年卻中了舉人,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天才。
前途坦蕩的天才沒選擇當官,反而留在貧窮的雍州,致力教化幼童,教他們禮義廉恥,家國情懷。盼著雍州好,盼著家國好。
他當了一輩子清貧的教書先生,孑然一身。直到年老了,收養了個幾年前因南蠻失了父母的孤女,相依為命。
小囡囡才六歲,很懂事。
平日我去巡防時,若遇見了,會偷偷遞給我一塊米花糖,說是爺爺做的。
「好甜好甜的,大姐姐,你嘗嘗?」
老人漸漸沒了生息。
手上SS攥著兩個沾血頭繩。
我知道。
我怎麼會不知道呢?
就是那個小姑娘,笑的比米花糖還甜,用這樣的發繩扎著兩個羊角辮,一笑倆酒窩,還會捂著眼睛,從指縫偷看我,將糖送進嘴裡。
她說:「大姐姐,你真好看,真厲害。囡囡長大後,也想這麼厲害!」
我的耳膜充血,聽不清任何東西了。
又不知從哪冒出的,一個接一個百姓,自S一樣撲向了尖銳的刀尖。
哪怕拖出內髒,也SS糾纏著南蠻。
我全都記得。
李嬸,張大娘,趙家新過門的小媳婦,城東茶水鋪的小二……
他們並不通文識字。
也不知書達理。
我自認,並未為他們做過什麼。
隻是一點上位者,最隨手不過的恩惠。
李嬸能和鄰居罵街的潑辣嗓子,尖銳到變了調:「狗日的南蠻子,這是老娘的家啊!」
「我和你們拼了!」
他們回頭呲目欲裂:「快走,殿下,快走啊!」
「別回頭。」
「別回頭!」
「別……回頭……」
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,各自的親人,各自的家。
就因為哪個上位者的貪念,離別都悄無聲息。
我分不清眼前到底是血還是淚。
我的大腦漸漸一片空白。
我隻知道我踏著無數人的屍體,走出了萬軍圍城那一夜。
又或許那一夜從未過去。
彼時陸赦背著我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,我卻失了魂一樣。
他搖著我的肩膀,要我振作一點。
他替我擦去臉上血,我也在擦。
我心惶惶的,急著擦掉,急著洗掉。
使勁搓,使勁洗,用盡了全身力氣。
卻怎麼也洗不幹淨那些百姓的血。
手被大力搓紅,搓燙,搓破。
我喉嚨像灌鉛一樣,哽咽的發不出聲音。
「夠了,殿下。」
是陸赦從身後SS抱住我,攢住我的手。
「別這樣……」
「我怎麼洗不幹淨?」
「怎麼洗不幹淨啊!」
我怎麼救不了他們?
我怎麼就救不了他們!
無論是情同姐妹的綺音。
還是忠心耿耿的暗衛。
或是一面之緣的百姓。
那是我的妹妹,我的屬下,我的子民啊!
我不是一位好公主。
不值得這麼多活生生的人命啊!
陸赦抱住我,用力將我的頭抵在他單薄的胸膛上。
「殿下,臣在。」
胸膛沾上湿意時,他僵住了。
我崩潰地大哭,卻連聲音都不敢發出來。
想想真好笑啊。
一個是大周手握大權的公主。
一個是未來呼風喚雨的九千歲。
那時卻像兩隻毫無依靠的小動物一樣,僅靠著抵S擁抱,互相取暖。
「我知道。你會從這場噩夢裡清醒,會將這些血仇記下,會為了他們復仇。你會熬過去的,可殿下,我多希望,在你經歷這些之前,在此時此刻,能保護你,能讓你免於這些風浪……」
「是我沒用,殿下。」
「我想保護你。」
「我隻想保護你。」
我想保護你。
他重復了無數遍。
其實我不太記得,他那一晚後來說了什麼。
雍州一夜,S了無數平民。
而後京中腥風血雨,多了一位九千歲。
我和他那相互取暖的依偎,連帶著過去未曾經歷過血海深仇的我們。
永遠拋在了不可回頭的舊時光裡。
12.
我醒來時,正對上陸赦擔憂的神情。
他像不知疲倦一樣,蜷在我榻邊,也不知看了多久。
我嘆了一口氣。
他這一個月來,無論在東廠,還是在暗衛營,做的都極好。
他聰慧,有手段,恩威並施。雖然稚嫩,但在我有意扶持下,幾乎是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掌握了半個東廠的勢力。
在我面前卻始終乖巧。
指尖輕碰了一下他的額頭。
陸赦眼前一亮。
我一陣恍惚。
真乖啊。
「過幾日就是祭祖,本宮要同皇兄一起前往皇陵。你……就留在宮中,替本宮打點好東廠和金鱗衛吧,來日有大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