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沈大人,我不是什麼良家子,在謝府伺候過很多大人,他們都嫌我髒,謝衍也是。
「他說要納我進府。
「哄著我宿在一個又一個人身邊。
「我知道,看著您已是褻瀆,是我自甘下賤……」
沈敬突然伸出手。
按在了我的唇上。
他的指尖溫溫的,聲音也是。
「你並非如此不堪,不過是所遇非人。
「一時有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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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
我不知為何會說這些。
大抵被酒氣一燻,頭腦有些發昏。
淚水再也止不住。
我哭得滿臉通紅,涕淚橫流,鬢發、絨毛全沾在面頰、脖頸。
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。
那些早就被拋棄的羞恥心,通通在此刻找了回來。
我突然無比清楚。
我同沈敬之間的距離,並非伸手能觸到。
沈敬遞來一張帕子。
他大抵是醉了,兩頰滾燙泛著紅:「我後悔了。」
後悔什麼?
可是後悔為我解圍、拉我上馬車?
等了許久。
我也沒有等來沈敬的下一句話。
直到馬車停在沈府門前,他下了馬車,朝我伸出手。
「留下來嗎?」
10
我落荒而逃。
又逃回了那間小酒坊。
蘭姐姐得知後,氣了個仰倒,說我沒出息。
若是去沈府當侍女,一個月二兩例銀,半年就能還清她的錢。
窩在小酒坊,那得等到何年何月?
我悶頭數銅板。
她不懂。
沈敬和謝衍不一樣。
至少,在我心裡不一樣。
我希望每次見到沈敬,都是體體面面的,哪怕隻遠遠看他一眼。
但就連這希望也落了空。
夜裡,坊間起了一場大火。
火勢不知從何而起,蔓延到酒坊時,已成蔓延之勢。
我慌忙找到錢匣子,卻尋不到生門。
酒桶被火點燃。
漫天火勢中,有人一腳將門踹開,一把將我扛在肩上,衝出火海。
他放下我,並未停留,而是又衝去下一家救人。
我未曾看清他的臉。
隻覺得他身上的墨香熟悉又動人。
蘭姐姐是日出時到的。
我把錢匣子還給她,落得她劈頭蓋臉的一頓罵。
「這才幾個錢,有你的命重要嗎?」
她抱著我哇哇地哭,但話還沒說上兩句,便有體面的侍女來接她。
她們喚她「蘭夫人」。
「酒坊沒了,他也不想我再拋頭露面。」
蘭姐姐將錢匣子給我:「你欠的錢早還清了,這是你的工錢。」
她離開了。
坊間人來人往,人聲鼎沸。
我又落得孤身一人。
無處可去。
我靠著燒得焦黑的牆根蹲下,抱著膝蓋。
眼前卻出現一雙黑靴。
沈敬也不復平日的體面。
瑩白如玉的臉上沾著黑灰,錦繡衣袍被火燎出黑孔。
他不言語。
隻是看著我。
「沈大人。」我仰頭看他。
「你現在,還願意收留我嗎?」
11
我留在了沈府。
沒有籤賣身契,非奴也非婢。
沈敬的確沒有騙我,沈府的侍女各司其職,我最多給各處打打下手。
倒沒有隻需我做的活。
偶爾也聽到侍女們嚼舌根,討論我到底是什麼身份。
先夫人在世時,沈敬同她便不親近。
我是他帶回來的第一位女客。
可偏偏,他待我也冷淡得可以。
自那日帶我回來,我便再也沒有見過沈敬。
他總是很忙。
天不亮就出門,深夜還要在書房看卷宗。
我們再見面時,是沈敬休沐那日。
我在院中百無聊賴地喂著小狸奴,沈敬便站在檐下看我。
也不知看了多久。
他出聲打斷:「再喂下去,它就跑不動了。」
我做賊心虛。
將肉幹藏在身後。
沈敬伸手一撈,小狸奴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手臂間。
口中「喵嗚喵嗚」的。
貌似罵得很髒。
我有些羞窘,生硬地轉移話題。
「大人,不然讓人給我安排點活做吧。」
沈敬揚眉:「你會做什麼?」
如天下所有平凡女子一般,我會繡花、縫衣、燒菜……
卻不夠好。
在我的沉默中,沈敬開了口。
「為我研墨吧。」
我得以進了沈敬的書房。
房中卷宗整整齊齊地排放著,他問我識字嗎。
我點點頭。
「謝衍教過我。」
從前,在謝府時,謝衍闲來無事也教我認字。
我七零八落地學著。
碰上那些喜歡咬文嚼字的大人,也能討得他們歡心。
沈敬便指了指桌案旁的卷宗讓我念。
起先十幾個字,還能認得。
隻是連起來,又不懂說的是什麼意思。
我漲紅著臉,靠認得的那半邊字,磕磕巴巴地念下去。
好不容易才念完大半卷宗。
隻恨書房沒有地縫,讓我鑽進去。
沈敬倒沒有笑我。
也沒有瞧不起我,而是拿著紙筆,教我認方才那些我讀錯的字。
我才明白,這卷宗原是說:
十七年前,遊商趙信行商途中,被友人李闖所害,佔了財物妻女。
如今,趙信之子長大成人,為父報仇,手刃仇人之子。
沈敬念完後,來問我:
「你覺得該怎麼判?」
「為父報仇,天經地義。」我琢磨,「該放了?」
沈敬沒有吭聲。
我又改口:「那抓起來砍頭?」
他終於沒忍住。
「真是清湯大老爺。」沈敬用朱筆蘸墨,字跡剛勁有力。
「且不說十七年前S人案真相為何,沒有人該背負旁人的罪孽。」
沈敬頓筆。
他偏頭看我,似是專門說給我聽。
「雀奴。」
12
沈敬為我尋了個女師傅。
他當值時,我便在府裡學認字,整理他書房的卷宗。
若是他休沐在家,我便為他伺候筆墨。
明明是神仙般的日子,卻總讓人覺得有些心神不寧。
又是一個休沐日。
我將糕點端進書房,像往常一樣研墨,卻聽到有人敲門。
沈敬讓我避開。
我環視書房一周,眼見他就要打開門。
心一慌,藏在了桌案下。
狹小又昏暗的空間。
聽覺、觸覺和嗅覺都比平日要靈敏。
糕點的甜香同墨香一道鑽入鼻尖,其間夾雜著似有若無的皂角香氣。
是沈敬落座了。
他大抵沒有想到,我千挑萬選居然選了桌案下。
他的腿撞在了我的肩上。
我吃痛,又不敢出聲,卻不料沈敬的動靜比我還大。
他難得慌亂地往一旁撇開。
為我讓出一席之地。
來人是沈敬同僚,姓顧。
火急火燎地同他商討近來棘手的案子。
說是京中不少女眷意外被擄,一日過後在京郊發現屍身。
已受辱含冤而S。
這樣的S狀,實在有些熟悉。
若非她們不是同謝衍S在一處,我都要懷疑這說的是沈敬的先夫人。
正巧。
我便是在此時,從他們口中聽到了謝衍的名字。
他們說到了他。
「追查下去,倒是都斷在了謝衍那兒,怕是與京中迅速發展的教眾有關。
「我懷疑他沒S。
「阿敬,聽聞你同謝衍那『愛寵』有過接觸,她那兒可有什麼線索?」
謝衍「愛寵」?
應是指我。
我下意識屏住呼吸。
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卻探入桌案下。
輕輕拍了拍我的發頂。
「不會是她。」
沈敬語氣認真,聲音卻很冷,像即將消融的冰。
「她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13
耳邊嗡嗡的。
旁的話什麼也聽不見,連顧大人何時離開都不知曉。
沈敬將我拉起。
奈何蹲著太久,我一時腿麻。
抽著氣歪在了他懷裡。
男子的胸膛板硬,像極了他的脾氣。
我下意識地攀住他的脖頸,又想到他該是厭惡極了這般姿態。
無措地松手。
卻在下一瞬被沈敬擁住。
我聽見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喟嘆。
「別亂動。」
沈敬將我抱在椅子上。
他則半蹲在我面前,抬起我的腳踝輕輕抽拉。
手法很熟練。
完全不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沈大人。
我的腳踝在他的掌心中發燙。
順著腿彎、膝骨,五髒六腑都要被灼化了。
「大人,我不曾害過人。」我慌亂地向他解釋,「也不知謝衍下落。」
「那日,我為他斂屍,送他下葬。」
「他……犯了刑律嗎?」
沈敬的嘴角抿出冷峻的線條。
「若顧大人的猜測皆為真,謝衍勾結亂黨、散布教信、奸S弱女,其罪當誅。」
曾經,我是謝衍的走狗。
在眾人眼中,是最熟悉他的人。
我拉住沈敬:「大人,我可以幫你。」
「你可以利用我,讓我當誘餌,或者你希望我做的所有事。」
他不假思索,立刻拒絕。
我仍舊不解:「大人,你怕我給你惹麻煩嗎?」
沈敬的表情沉沉:「不怕。」
「但是看到你在他手上,我會狠不下心。」
沈敬說話從來都是不疾不徐,不緊不慢,此刻卻壓低了聲音。
聽得我指尖都在顫。
沈敬說完,微微一怔。
迅速又生硬地轉移話題:「在謝府過得好嗎?」
吃穿不愁。
有什麼不好呢。
我腦中暈乎乎的,點了點頭。
沈敬又問:「那沈府呢?」
沈府,有沈敬。
我看著他,嘴角和眼睛卻忍不住翹起,翹成彎彎的弧度。
「自然是更好的。」
14
沈敬開始早出晚歸。
京中一連下了十幾日大雨,掩去了賊人所有的行跡。
他急著出門,傘都忘了帶。
管家央我為大人送傘,我欣然應允。
馬車行至途中。
卻上了一個不速之客——
謝衍。
他分明同沈敬先夫人S在馬車裡,我用一副薄棺將他葬了。
現在又好好地出現在我面前。
我尖叫。
謝衍用絹帕堵住我的嘴,捆住我的手腳,輕輕掐我的臉頰。
「才過數月,雀奴不識得我了嗎?
「我是你的夫君啊。」
馬車步履未歇,越行越快,很快馬車外的人聲也漸漸消無。
謝衍打了個響指。
我知曉,馬夫也換成他的人了。
他拿掉了塞在我口中的絹布,笑吟吟地:
「我還活著,雀奴很意外?」
我突然想起那日書房,他們提到謝衍。
女眷受辱而亡。
所有線索都斷在了他這。
我問他:「你是來S我的嗎?」
謝衍大笑:「我怎麼舍得S你,雀奴,我是來接你走的。」
我渾身冰冷。
他不否認,那這些事十有八九為他所做。
我的腦中千頭萬緒。
我此時最想做的事,卻是將謝衍的行蹤告知沈敬。
馬車行久不至,他會找過來的。
我開始拖延時間。
「可是謝衍,你不是S了嗎?」
「不過是假S。」
我繼續問:「為什麼要假S?」
謝衍唇邊銜著風流笑意:「自然是原先的身份不方便。」
「你假S後,有想過我要怎麼辦嗎?被地痞流氓糾纏,被人拉去做外室,甚至拋屍亂葬崗!」
謝衍又笑,眼眸漆黑。
「雀奴命賤,不會有事的。」
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