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
小皇子滿百天時,承慶宮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晚宴。宴會接近尾聲,我出去透透氣,正準備下臺階,突然有人衝上來,差點撞到我。
幸好他及時拉住了我。
我和他對視一眼,他的面孔對我來說很陌生,但他眼角的那顆紅痣卻非常熟悉。
那是朱砂色的紅痣。
在那一瞬間,我似乎明白了一個困擾我很久,卻又非常重要的問題。
那人沒有道歉也沒有行禮,隻是愣愣地看了我一會兒,然後匆匆離開。
「哈哈,遲王爺又遲到了。」拌飯笑著說。
Advertisement
「你說什麼?他是遲王爺?」我驚訝地問。
「是啊,您認不出他了?」
「他不是被流放到北漠了嗎,怎麼回來了?」
「哎呀,皇後娘娘您真是一孕傻三年。您懷上小皇子的時候,皇上就大赦天下了,遲王爺也被赦免了呀。」
聽到這個消息,我心裡莫名地高興。以前他保護我,我卻害了他。現在因為我生下小皇子,他得以赦免,有了兒子的皇帝也不會把他看成眼中釘了。這也算是彌補了我對他的虧欠。
我慢慢地走下臺階,不自覺地,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。
遲王爺的痣,是朱砂紅的。
皇上的痣,是血紅的。
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兩種紅色的差別,但我,作為染坊老板的女兒,對顏色非常敏感。
我站在宮牆上,讓冷風吹拂我的頭,清醒一下,好理清今天混亂的思緒。
33
我不擅長辨認人的面孔,但記憶力驚人,對每個細節都能信手拈來。
每次和沈歲晚見面,他眼角的紅痣,我敢肯定,是血紅色的,和當今皇上一樣。
隻有一次,他的痣,是朱砂紅的。
就是我和沈歲晚初次相遇的那天。
想到這,我突然笑了。
那天,真的是遲王爺在和我等雪來……
後來遇到的沈歲晚,眼角都是血紅痣,皇上眼角的血紅痣。
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城牆,沿著狹窄的宮道搖搖晃晃地走。一邊走,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唱著:
皇上名叫遇早。
王爺名叫遇遲。
我遇到王爺早。
卻遇到皇帝遲。
34
我醒來時,看到的是皇上那顆血紅血紅的痣。
「沈歲晚……」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。
他的眉眼立刻變得溫柔,把我冰涼的手包在他的掌心。
「銜蝶兒,我在這裡,我在這裡。」
「沈歲晚,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嗎?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人……」我醉得厲害,說出的話都是要命的。
我注意到皇上的目光閃爍了一下,緊握我的手也松開了。
然後,他又認真地看著我,緊緊握住我的手,說:
「沈歲晚同意了,他可以一直陪在你身邊。但有一個條件。」
「什麼條件?」
「你再也不要讓沈歲晚帶你出宮去尋找自由。」
我笑了笑,我出宮找自由隻是個借口,當時就是為了吸引皇上的注意才這麼說的。
一個養尊處優的後宮嫔妃,跑到外面去謀生,受盡貧窮的折磨,對自由再大的熱愛最後也會消失。
「曾經有那麼一刻,朕想帶你離開。」皇上突然又說,「帶你遠走高飛,自由翱翔。可你的反應讓朕明白,你真正喜歡的不是自由,而是權力。如果朕沒有權力了,也會失去你。」
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。我想。
「別怕,朕喜歡你這樣的女人,天真爛漫,聰明務實,又狠辣決絕。」
他俯身吻我,他的嘴唇湿潤,清涼,解渴。
我勾著他的脖子:「還要。」
他笑了,抬起我的下巴,狠狠地吻住我,把我推倒……
躺在他的懷抱裡,我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塗鴉。他輕聲問道:「這次,生個女孩怎麼樣?」
我回答:「不要,剛生完一個,得休息幾年。」
「這可由不得你。你把蘇老太的斷胎藥都給了新妃子,她們生不了,隻能你來生。朕喜歡兒孫滿堂,你得為朕多生幾個……」他在我耳邊低語,然後翻到我身上。
我這才意識到。我做的每一件事,他都清楚。他原諒我,卻給我定了罪。
生育罪。
我將用盡一生精力,為他生下一個個眼角帶紅痣的孩子。
而我,將失去自由。
我終於明白了他那句話的意思:「你不能再出宮尋找自由。」
意思就是,當我成為王朝的生育工具,自由對我來說,已經遙不可及。
即使宮門大開,放我出去。我挺著大肚子,身體殘廢,也不敢邁出一步。
我被他鎖住了。而且是我自己鎖的。
35
又到了立冬,欽天監說今天會下雪。
我裹著厚重的貂皮大衣,蹣跚著出門。
連續生育,我氣血兩虛,大夏天都要烤火,冬天更難熬。
今天,我冒著嚴寒出門,是想去一個地方。
走進御花園,繞過重修的欄杆和松柏,隻見一個人站在湖邊。
他穿著黑色的親王袍服,尊貴而低調。
聽到我的腳步,他轉過身來,眼角的朱砂痣因笑意更顯生動。
「皇後娘娘,小王遇遲見過娘娘。」
我眼睛瞥向別處,淡淡地說:「沈歲晚,今天,你就再當一次沈歲晚吧。」
他一愣,沉默很久,忽而振作,笑道:「那就猜一猜,今天,等什麼來?」
「且慢。」我說,「這次,要加賭注。」
「哦?賭什麼?」
「輸的人要為贏的人做一件事,不可推脫。」
「好。」他也爽快。
遊戲開始。我說:「等雪來。」
他歪著腦袋看我:「這麼確定?」
那當然,欽天監熬了三天三夜幫我測的,測不準就革職。
我問他:「你等什麼來?」
他說:「我已經等到了。」
我明白了。
他在等我。
他確信我會在立冬這天來。
我也確實來了。
他贏了。
36
我說:「說吧,你要我為你做什麼?」
「幫我好好照顧老太妃,也好好照顧你自己。」
我就知道他會提這類不痛不痒的要求,遇遲啊遇遲。
突然,睫毛上掛了一點冰晶,我抬頭看天,陰霾滾滾,雪粒紛飛。
下雪了。我贏了。
「王爺,看來,老天爺要讓你幫我做一件事。」
「不敢推辭,皇後請講。」
我沒有立即說。我想到,很久以前,我求著沈歲晚帶我出宮,說過這樣一句話:
「不如,咱們聯手把他給反了吧!」
當時的沈歲晚,就是當朝皇帝,卻笑而不語,寵溺地看著我。
因為他知道,我是瞎鬧騰開玩笑。
「不如,咱們聯手把他給反了吧!」這次,我認真地說出了這句話。
離王愕然,之後是長久的沉默。
「你不反,我和我的兒女永遠是他的威脅。你不反,老太妃就那麼痛苦地耗著。你不反,遲早要被斬草除根。最後,對我來說最重要的,你不反,我永遠要承受這生育之苦。」
我生了第二個孩子後,還沒出月子,皇上就想讓我懷第三胎。他後宮佳麗三千,也不是所有人都吃過斷胎丸,為何偏偏可著我的肚子糟蹋?
我終於想明白,皇上此人,猜疑心重,報復心強,他愛我又恨我,他愛我的聰明美麗,恨我的「水性楊花」——竟然勾引一個「太監」!雖然那個叫沈歲晚的太監就是他自己。
這樣變態而矛盾的心理,在我成為他的皇後之後找到了一個發泄口——讓我一直生孩子,看上去是恩寵,實則是懲罰,從此我被他困得SS的,無法掙脫。
這樣不要命地生孩子,我榮華富貴享用不了幾年,就該S了。
看來,不是我的,我終究得不到。那就掀桌子吧!
37
我從懷中掏出一個黃布包裹著的東西,塞到離王手中。
「這是我從皇上寢宮偷來的虎符,可調動京城兩萬禁軍。今晚,皇上會帶著新入選的秀女去溫泉行宮,那時候是你動手的最佳時機。」
離王看著手中明黃色的包裹,目光深沉。
「今晚,你會在哪裡?」他低聲問我。
「我會帶著一兒一女待在煮香宮。你們不要來打擾我就好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
「祝王爺順利。」我忽然想,以前我跟沈歲晚開玩笑時說,他不是皇帝我就要讓他當皇帝。現在冥冥中又應驗了。
我正要走,他拉住我的手:「你到底愛誰?愛過我嗎?」
一下子,把我問住了。
我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沈歲晚。沈歲晚是皇上,那我愛的就是皇上。沈歲晚是王爺,那我愛的就是王爺。
可我發現,沈歲晚是皇上和王爺的結合體。
我輕聲答道:「我最愛的,是等雪來的那一天,我和他,那麼幹淨,那麼開心。」
那時,我心思明淨。那時,他心無掛礙。兩個最輕盈的靈魂碰到了一起,如潔白的雪花,自由地飛灑。
38
冬日來臨,雪花飄飄。
皇帝在溫泉宮裡和宮女們玩得正嗨時,離王領著一幫禁衛軍衝進了皇宮,另外一幫禁衛軍守住了溫泉宮的下山口。
一夜靜謐。宮女推開門,風雪交加。
世界一片銀白,寂靜無聲。
我牽著兒子,抱著女兒, 一步步走向承慶殿。
路上靜悄悄的,連個人影都沒有, 沒有血跡, 沒有打鬥的痕跡, 大雪把一切都掩蓋了。
走進承慶殿, 隻見龍椅上,他一襲黃袍,手持利劍,穩如泰山。
我愣住了, 這是誰?
經過這一夜, 能坐在承慶殿龍椅上的,不是遇早就是遇遲。
但我認不出來。
我慢慢走近他,試探性地問:「皇上?您還好嗎?」
近了, 我能看清他眼角的痣——朱砂色是王, 血紅色是皇……
沈歲晚卻一直笑著,寵溺地看著我發牢騷。
「(寫」這下慘了, 我徹底認不出他了。
他向我招手:「銜蝶, 把孩子放下, 你過來。」
他讓我坐在他腿上。我們頭挨頭,一片寧靜。
但我心裡, 心跳如鼓。
我怕他隨時會要我的命。
過了一會兒, 他問我:「選個地方吧, 想去哪兒?」
我明白了,回答:「給我一匹馬,一些銀子, 一把劍, 我想走遍天下。」
「好吧, 山高水長,一別兩寬。再見。」
「永不相見。」
39
直到離開京城, 我也不知道現在皇位上坐的是誰。
沒有傳出天下易主的消息, 看起來遇早還是皇帝。
但一晚上的逼宮, 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。
也許, 遇遲成功了, S了遇早。聽說他長得很像遇早, 完全可以取而代之,繼續當皇帝。
但知道他秘密的人,都不能留。
名義上給我自由,實際上是把我流放。
我臨走前在宮裡留下的眼線也探聽到一些消息:宮裡的嫔妃宮人都S了, 隻有夏皇後和兩個孩子,還有偏癱的蘇老太妃活了下來。
這些都與我無關了。我催馬離開京城。
以後, 我的生活不再是深宮大院,而是北方的大漠,南方的水澤,東邊的大海, 西境的落日。
隻是偶爾, 我會唱一首自己編的小歌:
「皇上名遇早。
「王爺名遇遲。
「我遇王爺早。
「卻遇皇上遲。」
40
總之,永毅年間發生了太多事,奇事、詭事, 沒有一件事,史官敢記入史冊。
寫這篇小文,以銘記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