緊接著,阿公嘰裡咕嚕罵了一大堆。
我一句也沒聽懂。
隻不過聽著怪有氣勢,怪文雅的。
噢,我就聽懂一句,「卑鄙齷齪小人是也,觀你無父無君,禽獸也!」
王大娘氣得仰倒。
阿公丟下掃帚,跑到我身邊安慰我,「放心,不可能有官府抓你,咱潑了就潑了。我說過了,我是太上皇,定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!」
我扶了扶額。
且不說官府不會管這樣芝麻大點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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適才阿公丟掃帚的位置不偏不倚,正好砸到王大娘,怕隻怕王家會找我賠醫藥錢!
但不知為何,望著緊張兮兮的小老頭,我的心裡卻淌出一股股暖意。
除了阿婆阿娘,隻有小老頭會拿掃帚護著我。
默然良久,我才忍住眼眶的酸澀,朝人揚了個笑,「嗯,阿公,我們回家。」
9
我以為依王大娘的性子,次日定會再來滋事。
可不知怎的,王家這次卻做起了縮頭烏龜。
聽說,王大娘撒潑似的到官府門前鬧了一場,有太學學子路過,還把裴軒扯了過來看戲。
裴軒認出了王大娘,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麼,王大娘竟真的安分下來。
然而她越安分,我的心就越不安。
阿公嗤笑我,「小阿瞞,之前潑人的本事去哪了?我還說你家裡人把你教得很好,絕不受氣。結果就這膽量?」
我回道:
「阿瞞家裡人隻有阿婆和阿娘,可她們沒有教過我潑人羊湯,她們教我要與人為善,絕不能心存歹念。所以,潑羊湯是阿瞞自己想出來的。」
阿婆和阿娘都是頂好頂好的人。
正是因為她們太好了,所以我才會被裴軒磋磨三年。
他曾說過,「阿瞞就是個軟包子性子,不論你怎麼搓圓搓扁,就算你把她揪下來丟進鍋裡,她也不會和你計較。」
可好,現在程家阿瞞不再是個軟包子了。
阿公微微怔住,再望向我時卻有些費解。
「既然你阿婆阿娘希望你與人為善,那你怎麼不聽她們的?若她們知道你會潑人羊湯,會不會惱你怨你不聽話?」
我支著腮,認真想了想,半晌才道:
「怎會呢?阿婆和阿娘隻是想讓我養成這樣的性子,而非逼我成為這樣的人。若她們知道我受欺負了會回擊,應該會很欣慰。」
阿公臉上的神情復雜起來,「小老頭我也有一個孫子,他卻不聽我的管教,小阿瞞,你說這好也不好?」
我聽著卻覺好笑。
爺孫之間哪有隔夜仇?
故而我道:「若您那孫兒做的是對事,那便好。若他做錯了,那您便打他一頓。」
阿公嘆了嘆氣,那雙渾濁的眼落到我身上,不知想到了什麼,忽然亮了亮。
「好阿瞞,如此心思通透,比小老頭我強。你啊你,定貴不可言。」
我偷偷捂嘴笑了。
小老頭,這是又想诓我的羊湯喝吧。
10
日子一天天地過。
我問過阿公,他家裡人何時接他回去?
阿公卻打哈哈,「不急不急。」
他笑眯眯的,「阿瞞做的羊肉湯好喝,其他菜也很好吃。我小老頭還想多吃幾天。」
我笑了笑,心裡卻無名浮上些許哀愁。
看來阿公是有家人的,所以,他不能成為阿瞞的家人。
鋪子的生意並沒有因為王大娘而變糟。
因為清街還是我熟悉的清街,這裡的人都很好。
繡花的小姑娘早就看不慣王大娘了,故而她隔三差五地就來鋪子裡坐一坐。
來買繡品的大姐大娘們累了餓了,小姑娘便會主動領著人來喝羊肉湯。
東頭的大哥是北方來的漢子,他最喜歡傍晚時來上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,他說我的羊肉湯正宗夠味,每次都要撒一大把蔥花和辣子。
若遇到王大娘,他還會威脅恐嚇幾句。
有好幾日,王大娘見到我就如鹌鹑一般,動都不敢動,隻在最後拋出一句狠話,「程阿瞞你給我等著,老娘一定不會放過你!」
想來,裴軒還真的和她說了什麼。
這裡還有很多可愛的孩子。
他們大多喜歡鬥蛐蛐、蹴鞠、打雞,但住在清街巷的,有幾個是富貴人家?
從前阿娘憐惜孩子們尚有童趣,便主動捐了兩隻蹴鞠和十隻毛毽子。
所以孩子們十分親近阿娘,也十分親近我。
王大娘撒潑那事發生後,他們便常常扯著自家大人進我的鋪子,還要賴上一碗羊肉湯。
待大人們付了賬,再朝我促狹眨眨眼。
仿佛在說,程娘子,我們幫你忙啦。
阿公年紀雖然大,卻比小孩還小孩。
他將自己那身像太監一樣的衣裳當了,聽說上頭一顆珠子就值二十兩,買回來幾隻大公雞和蟋蟀。
大公雞分別取名為:威猛大元帥、威猛二元帥,威猛三元帥。
蟋蟀分別叫作:忠勇大將軍、忠勇二將軍、忠勇三將軍、忠勇四將軍。
一隻公雞價值十金,一隻蟋蟀就須百兩。
我無奈,「威猛元帥和忠勇將軍知道您這麼編排他們嗎?」
阿公笑呵呵地捻須。
「他們啊都是我的舊部,指不定心裡多高興。」
他說完還要扯著我看他的蟋蟀部隊,勞什子通體黑如點漆,甲殼光澤、身形勻稱、頭大、眼睛炯炯有神、牙齒幹亮雲雲。
「小阿瞞,小老頭我極有眼光。這些蟋蟀是上品中的上品,你的羊肉湯亦是上上等,以及你自個兒,也是頂頂好的人。」
小老頭今日怎的還誇我?轉性了?
我的心微微一動,抬頭看人。
卻見小老頭唇角含笑,一派和藹。
「小阿瞞,你是個聰明孩子,目下我陪不了你,我得先回去了。
「不過小老頭我說過,你貴不可言,是頂好頂好的命格,所以,我們還會再見面。」
11
阿公離開了。
他是悄悄走的,第二天我起來熬湯時,並未聽到熟悉的「小阿瞞,給我的那碗要加辣子」,我便知道阿公和家裡人離開了。
他把公雞和蟋蟀留了下來,還有一錠黃金,稱是謝禮。
我嘆了嘆氣,不過是收留了兩個月,多喝了幾碗羊肉湯,這有什麼可謝的呢?
邊上有一封墨寶,我讀不懂字,卻依稀可見上頭寫著阿瞞、宮裡、再見。
這小老頭,居然還沒忘記自己是太上皇。
我無奈搖了搖頭,眼眶不知怎的卻湿了起來。
阿婆離開時是這樣酸酸脹脹的滋味。
阿娘走時,我也流了眼淚。
原來,不過兩個月的相處,我便將小老頭視為自己的家人了。
我抹了抹眼角,壞老頭,走了也不和我道別。
我決心今兒個要宰了威猛大元帥。
然而臨近雞棚,望著咯咯叫的元帥們,我卻沉默了,無聲撒了一把飼料。
如阿公從前那般。
我暗念,壞老頭壞老頭。
既然你說會有再相見之日,那我便幫你養著將軍元帥。
隻盼我們真能再見。
12
不久,京城發生了兩件大事。
一則,陛下頒旨同意退兵匈奴,匈奴則割地十座城池,進貢五年。
我和裴軒尚未和離時,便聽聞此前朝中一直爭論不休。
陛下意在主和,但不知哪位大人物主戰,二黨一直爭執不下,今日堪堪有了結果。
看來還是陛下勝了一籌。
二則,陛下要在京城挑選御肆。
所謂御肆,便是予權貴皇胄所用,所勝者可入宮當御廚。
人人皆可報名。
繡花的小姑娘朝我擠眉弄眼,「程娘子,你的鋪子要不要也參加?」
我輕輕笑了笑。
「不了,平平淡淡才是好,和權貴沾邊的事,都不大好。」
小姑娘「噢」了一聲,不再說什麼,要了三碗羊肉湯便走了。
我望著她的背影,不由得想到了阿公。
若阿公在這裡,說什麼好歹也要讓我去參加。
我甚至能想到他皺巴巴的臉上會有怎樣的神情。
定是高抬下巴,三分不屑,又帶三分惱火。
「小阿瞞,程阿瞞,你怎麼不去參加?快去快去,我小老頭還等著看呢!」
想到這裡我不禁笑出聲。
阿公啊阿公,您讓阿瞞等,阿瞞何時才能等到您?
13
一晃半個月過去。
我沒盼回老頭,卻盼來了裴軒。
裴軒乃三甲第二十三名,本隻能做京外官。
但他依仗著這張好面皮,不知勾了哪家小姐的芳心,竟讓他留在了京城,當了八品國子監學正。
前幾日便聽聞他已迎娶新婦,吹吹打打一整日,可謂是春風得意。
王大娘借著這事,在我鋪子前好一通撒野。
「人家裴學正英姿翩翩,哪像你,還和個糟老頭混在一起!說出去真是讓人笑掉大牙!」
我隻當自己聽不見。
若王大娘編排得嚴重,我便舀一碗羊肉湯嚇唬她。
不用我多說,王大娘便嚇得撒丫子跑。
然而今日王大娘卻像有人託了底,趾高氣揚往那一站,忒似威猛大元帥,抖抖毛,豆大的眼睛還滴溜溜轉。
「程阿瞞啊程阿瞞,我早說了你品性不行,這不,我們裴學正親自來了。」
我怔了怔。
抬眼望去,居然真的是裴軒。
官袍加身,修身玉立。
眉眼間風發意氣,真有幾分輕狂意味。
也是,金榜題名,洞房花燭,擱誰誰不輕狂?
裴軒見我看向他,臉色沉了沉,道:「阿瞞,好久不見。」
14
闊別三個月,我以為再度見面,我好歹會有一點兒波瀾。
然而,我心中平和得很。
像是把他當成了陌生人。
我輕輕點了點頭,斂下睫,卻未說一個字。
畢竟,我和裴軒已經和離。
說多說少都是錯,倒不如不說的好。
裴軒見我如此作態,似乎有些惱,他想上前捉住我的手,我卻側身一避。
裴軒的手僵了僵,而後冷冷笑了一聲,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陰鸷。
「程阿瞞,你好得很!你知不知道,如果沒有我,你尋事鬧事就會被官府抓起來!」
「我沒有。」
心裡頭不知怎麼冒出了許許多多個阿瞞。
一個阿瞞說,「阿瞞,別理他啦,我們做自己就好。」
另一個阿瞞說,「不行不行,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委屈?」
「對啊,都是王大娘的錯,為什麼我們要擔責?」
「這話說得不對,我們阿瞞一直是好孩子,從來都是獨自忍受。」
……
嘰嘰喳喳的,鬧得人頭疼。
我想到了阿公,他說過了,不要受這樣的委屈。
所以,我說我沒有。
裴軒怔住了。
15
我抬頭直視二人。
「王大娘無故編排,我不願鋪子被潑髒水,所以才選擇反擊,難道這也是錯?何況,官府不會管這些。裴學正,若您前來是說這些,那阿瞞不認,也請你回去。」
官府不管這種小事,又何來因裴軒之故,我才沒有被抓起來一說?
從前裴軒就喜歡說些謊話诓我的真心。
後來我才懂,他是用最小最小的動作,謀取最大最大的利益。
否則,為什麼他分明不愛我,卻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。
在娘親欣慰地把遺產悉數託知後,他又換了一副嘴臉。
又為何裴軒未考上功名時稱我是賢妻,一朝金榜題名,就立馬與我和離?
因為他既怕失去一個賢內助,又怕他的妻不能助力他的仕途。
所以權衡利弊下,他先將我騙到手,為他洗手作羹湯,後又休棄我,迎娶貴女嬌娘,企圖一步登天。
可是裴軒,我不是一直這麼蠢這麼笨。
阿瞞的眼、阿瞞的心也會一點一點清明。
裴軒有些啞然,似乎沒想到我會反駁他的話,又似乎在疑惑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。
我朝人道,「裴學正,我們不必再相見,也請你回去。」
不知哪個字激怒了裴軒,他竟不顧一切SS攥住我的手,一字一句俱是狠厲。
「阿瞞,我和你和離後才發現你待我的好,所以今天說什麼你也得和我回去!
「成日和一個破老頭待在一起像什麼話!阿瞞,和我回家,我一定不會再虧待你。」
16
哈。
和離後發現了我的好嗎?
幾乎裹挾著怒氣,我狠狠甩開他的手。
這是愧疚嗎?
不是。
我想,或許是他老丈人的政敵發現裴軒和發妻和離,所以才惺惺作態,要迎我回家。
否則,為什麼不在王大娘在官府門口撒潑時就來迎我回裴家?
裴軒惡心到極致,他真的有愧疚之心嗎?
怎可能?
「還請您自重!倘若你執意如此,那我也願上公堂與你對峙!」
讀書人最好臉面。
從前的阿瞞膽小、卑怯,可現在的阿瞞不僅有扶人的力氣,更是生出為自己討一個公道的決心!
裴軒被震得連連後退,四周聚集的人越來越多。
有人則指指點點,有人則坐下看戲。
裴軒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,卻不忘威脅我。
「阿瞞,你可以不和我回家,但你的鋪子呢?你打算置之不理了嗎?這個鋪子可是你娘親留給你的。」
我猛然看向他,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中。
我固然可以不和他回裴家,但裴軒是朝廷命官,若想摧毀一個商販鋪子,那就再輕易不過。
實在可恨!
然而,還未待我說話,便聽得一道尖銳的嗓音。
「哪位是程阿瞞,賣羊肉湯的阿瞞姑娘?」
17
來者手執拂塵,穿著太監的服飾,面容平和,看上去就像隔壁的阿爺阿公。
裴軒一眼便認出來人身份不凡,面上立馬掛上了笑。
「公公,您是哪個宮的?」
被稱作公公的人斜眼看他,似乎懶得理睬。
「咱家替萬歲爺辦事,怎麼,你是阿瞞姑娘?」
裴軒的笑容僵住。
我上前一步,溫聲道,「這位公公,我是程阿瞞。」
公公的臉上立馬揚起個笑,看著殷勤,卻不過分,讓人生不出厭惡。
「阿瞞姑娘,聖上有旨,宮中缺一位熬羊湯的御廚,你可願去?」
我懵然片刻。
卻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阿公。
阿公說自己是太上皇,難道這是真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