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夫君和離後,我重回清街賣羊肉湯。
第一日出攤,卻意外撿回個阿公。
一碗一碗羊肉湯喂下去,阿公才幽幽轉醒。
醒後他稱自己是太上皇,還非說我日後貴不可言。
我笑笑, 隻當他在胡謅。
豈料半個月後,宮中還真來了個太監。
他笑眯眯的,「阿瞞姑娘,宮中缺一位熬羊湯的御廚,你可願去啊?」
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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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裴軒和離後,我回了清街。
清街還是熟悉的模樣,十幾個大娘大爺湊在榕樹下嘀咕人壞話。
王大娘一瞅見我,頓時怪聲怪調。
「喲,這不是我們的秀才娘子嗎,怎麼灰溜溜回來了?三年也不見下個蛋,難怪裴老爺不要你。」
當年王大娘的女兒心悅裴軒,說什麼也要嫁給他。
但裴軒與我定了娃娃親,那時他還有讀書人的風骨,怎麼都不肯悔婚。
如今金榜題名,他的風骨倒消失得幹幹淨淨。
幾個大娘連聲討伐我,我也不惱,反而扯出一抹笑,朝諸人捻裙行了一禮。
「從前阿瞞若有得罪諸位之處,還請諸位見諒。
「如今阿瞞回清街,隻為重開程氏鋪子,將阿婆和阿娘的羊肉湯傳承下去。」
一邊說,我一邊展開幌子,上頭酣墨寫下五字:程氏羊肉湯。
是阿婆的字跡。
幾人唏噓一聲。
王大娘抱著臂,嘴角勾起一個怪笑。
「一個棄婦,誰知道是什麼原因才被休?萬一喝了你的羊肉湯生不出兒子,那可這輩子完了!」
我自知與人論證此事討不了好,但從前的程阿瞞甘願受委屈,現在的阿瞞也願嗎?
我想,我不願的。
阿婆阿娘的羊肉湯鋪子更不能受委屈。
「王大娘,你不喜歡我的阿婆阿娘,也不喜歡我。可是,你沒喝過我家的羊肉湯,又生了一個怎樣的兒子?
「日日喝酒打牌,前不久還因調戲婦女被抓了起來。
「聽說裴軒和京衙縣令交情好,可你能求到他面前嗎?」
我抬頭直視王大娘,嗓音很輕,但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。
王大娘的臉色頓時煞白,指著我「你、你、你」了好幾聲,都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。
我不再理會她,轉身回了原來的鋪子。
將幌子掛上,赭色當風,漾出一圈圈輕紋。
我的心莫名安定。
這是阿婆和娘親的羊肉湯鋪子。
是她們留給阿瞞的。
2
次日,程氏羊肉湯再次開張。
如阿婆阿娘一般,我在鋪子門前支起一口大鍋。
洗淨羊脊骨後,加入生姜和料酒,用熱湯衝洗開浮沫,再將羊肉和羊脊骨放入鍋中熬煮。
以溫火慢燉,熱湯咕嘟咕嘟冒著泡。
這樣熬出來的羊湯顏色奶白,也不會過於濃稠。
除此外,我還放了幾尾鯽魚增味。
這是阿娘教我的,我一直都記得。
熬了一夜後,羊湯味道香濃,嫋嫋飄散在風中,引得路人頻頻回望。
阿婆阿娘在時,生意總是很紅火。
但換了我,生意慘淡到了極點,竟沒有一個人進來。
大家伙都跑到對面王大娘的鋪子吃燒餅去了。
王大娘昂著頭,眼睛時不時瞟我,似乎想看我有什麼反應。
然而我不惱,也不急。
因為人氣得一點一點積攢,倘若我第一日就生意爆滿,那我才要著急。
直至傍晚,我的鋪子也沒有一個人光顧。
隻有一個阿公來回踱步。
阿公約是知命之年,打扮得像太監,路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。
王大娘譏诮一笑。
「什麼鍋配什麼蓋,你程阿瞞是棄婦,所以門口站著的都是什麼太監乞丐老不S!連一個燒餅都買不起,還想喝湯吃肉,做你爹的夢!」
阿公或許沒聽過這麼粗鄙的言語,眼睛都瞪大了,又新奇又惱火,胸膛上上下下起伏,一會兒才吐出兩字。
「放肆!」
王大娘笑得更大聲。
「還放肆,放你爹的屁肆,人家貴人出門都帶著數不清的僕人,你一個臭老頭算什麼東西?我看你全家就隻剩你一個人了!」
阿公氣更甚。
眼見兩人都要打起來,我連忙來到阿公身旁。
我的手還未碰到阿公,阿公就這麼直愣愣地倒了下來。
我怔住。
王大娘也怔住。
「程、程阿瞞,不幹老娘的事!反正我看見了是你推他的,要付診金也是你付!」
說完,她就一溜煙跑了。
我無奈極了,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他的家人,隻得將人攙扶回家。
好在他不重,程家阿瞞也有扶人的力氣。
3
和裴軒和離後,我身上隻剩五兩銀子。
昨兒個又買了新鮮羊肉和骨頭,故而身上隻剩三兩銀子。
請大夫出診須一兩銀子,問診須一兩銀子。
我看著錢袋子裡叮叮當當的碎銀,嘆了嘆氣。
隻盼這位阿公的病不重,否則,把我賣了也付不起藥錢。
大夫診過脈後,神色有些古怪。
我的心懸了起來,「莫非阿公的病難治?」
大夫皺著眉,「非也,老伯這是單純餓了。小姑娘,我看你面善,怎麼還餓著老人家?」
……
請走大夫後,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。
阿公這麼大一人,還能將自己餓暈。
暈了還花我二兩銀子。
現在把我的臉刮幹淨也隻剩一兩銀子。
若明兒個再無進項,我們倆都得喝西北風。
但再惱再氣也無用,現在人還躺著。
我嘆了一聲,轉身出門給阿公做些吃食。
門口那口大鍋還熬著羊湯,湯汁呈乳白色,像把骨髓全都熬出。
喝一口下去,味道鮮美,不膻不腥,回味無窮,既暖胃,又營養。
我思量了一下,盛出一鍋羊湯,放置灶上,待熱湯燒沸,再將羊肉、豬肉、雞肉分別片下去。
畢竟羊肉太貴,羊肉的供應又少,我得省著點用。
榻上的阿公不知何時醒了,恹恹的,動也不動,好似沒什麼力氣。
4
我認命般把羊肉湯小心放到他面前。
「阿公,這是我自己做的羊肉湯,我喂你喝一些,好不好?」
阿公哼了一聲,「我才不吃別人做的羊……」
還未說完,羊肉湯的香味便飄到他鼻尖,他嗅了嗅,忽然改口道:
「那就姑且嘗一嘗吧。」
我無奈笑笑,這小老頭的性子倒像個孩子。
娘親說過,阿婆也是這般,越老越像頑童。
所以程阿瞞啊程阿瞞,且把他當成自家老人吧。
我一邊想著,一邊一勺勺喂他喝湯吃肉。
不一會兒,一碗羊肉湯就見了底。
小老頭還嚷嚷著,「怎麼還有其他肉?哼,糊弄我小老頭呢。而且怎麼不撒辣子,不撒辣子怎麼吃得過癮?不中,不中!」
我將碗一撂,力氣有些大,故而顯得撞聲大了些。
小老頭覷我一眼,「你生氣了?」
「嗯,我生氣了,」我腳尖一轉,又盛了一碗羊肉湯給他,「我們程氏羊肉湯不給權貴做,隻給普通老百姓做,所以才會有各式肉類。」
「何況,您在病中,食不得辛辣。待您病好了,我給您吃我們家祖傳的辣子醬。」
阿公立時眉飛色舞,連說三個「好」字,羊肉湯喝了一碗又一碗,直到鍋都見了底才停下。
我重重嘆了一聲。
小老頭這麼能吃,指定能把他家裡人吃窮。
阿公不知道我的想法,見我唉聲嘆氣的,便道,「你放心,我會付你飯錢的。」
我瞅他一眼,更愁了。
如王大娘所說,這人穿得簡單,又孤零零一個人,指不定家裡就他一個人。
哪來的銀子呢?
阿公不服,「實不相瞞,我,不,朕是太上皇,所以小姑娘你放心好了,朕一定不會吃白食。」
我怔了怔。
阿公見我如此,得意洋洋昂起頭,忒似個大公雞。
5
我自是不信這話。
隻不過,阿娘說得對,老人家就是個頑童!
我替人掖好被子,溫聲道:
「您安心睡吧,若您家裡人尋了過來,您便和家裡人回去。若沒有,那您便先在我這裡歇歇腳。」
阿公的神情如遭雷劈。
「你不信?」
嘿,這人。
我哄小孩般,「信信信。」
信了才有鬼了呢!
我阿婆經常說自己是京城第一富商,但第一富商隻能住這破瓦房,僅有一個小鋪子。
我阿娘還說自己年輕時貌美一枝花,結果爹和隔街賣豬肉的屠戶女兒跑了。
可見人人都有一個夢。
隻不過阿公的夢太不現實了。
阿公果然是小孩性子,我不過敷衍哄了幾句,他便又笑了起來,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。
「好娃好娃,朕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娃。」
我腹誹:好老頭兒好老頭兒,我程家阿瞞就知道他是個笨老頭兒。
許是因為今夜的月色清如許,又許是因為阿瞞今日做了善事一樁,故而我睡得格外香。
一夜無夢,安眠至熹微。
6
曙色熹微,我便起來將前一日熬的湯用溫火重新熬煮一遍。
令我沒想到的是,阿公竟也起來了。
他的眼睛一直往羊肉湯上撇,肚子還咕咕咕叫,卻還要嘴硬。
「你太吵了,所以朕勉為其難起來幫你。」
「阿公,清街人多口雜,您還是別自稱朕,省得有人旁觀。」
小老頭,可別朕來朕去了,我都怕有人把你抓起來!
小老頭好容易聽話,點點頭,囑咐我道,「記得羊肉湯不要蔥,刮一些辣子。」
我有些好笑,「您說的幫忙,就是幫吃?」
阿公哼了一聲,高高抬起下巴,倒真有貴人氣派。
「可別說我小老頭吃白食。小姑娘,你且說說,一個鋪子最重要的是什麼?」
我思量,「食物的新鮮,好吃的程度?」
阿公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樣,緩緩搖頭,加重語氣,「錯!」
「無商不奸,我們既要掙銀子,怎麼能想這些?一個鋪子最重要的當然是人氣!」
好似有些道理?
「若旁人看見一個老頭能喝七大碗羊肉湯,這說出去唬不唬人?」
我摸了摸下巴,「唬人。」
「那唬人的東西傳出去,便有了人氣,有了人氣後,便會有人想進來試一試。若剛好羊肉湯美味無比,鮮香無比,是不是你的生意能好起來?」
也是。
於是我讓阿公乖乖坐在最外頭的桌子上,給他盛了滿滿當當的一碗羊肉湯。
按他的要求,還刮了鮮香辛麻的辣子進去,十分開胃。
念他大病初愈,所以我隻允他吃一碗加辣子的羊肉湯。
阿公一會兒緊巴巴皺眉,一會兒嗅著羊肉湯,好似做了什麼了不得的思想鬥爭,好半天才同意。
他同意後,我才給他端上熱騰騰的羊肉湯。
阿公大快朵頤,連喝了三碗,還道:「好喝!好喝!」
我輕笑起來。
好喝就行。
程氏羊肉湯,可不就是以好喝為宗旨嗎。
許是阿公的嘴開了光,鋪子裡頭真的陸陸續續進了人。
第一天是如此,連續三四日,亦如此。
羊肉湯不僅好喝,價格還實惠。
有人連喝了三四日,一次就要喝好幾碗;有人讓我把湯裝進食盒裡,給家裡人帶回;還有人遇到熟人,會主動幫我攬客,幾人坐到一塊,熱鬧極了。
阿公最開心,直說自己聰明。
我也哄著他,「是是是,您老最聰明啦。」
可好景不長,這一下,王大娘坐不住了。
7
王大娘將自己的燒餅攤丟給伙計,一屁股墩坐到鋪子門口,扯著嗓子就喊:
「你們還敢來吃她家的羊肉湯?也不怕生不出兒子?
「你們不知道這個女的是裴家棄婦嗎,就是今年三甲及第第二十三名、被陛下賜了同進士出身的裴家!
「而且她都三年沒做過羊肉湯了,一看就難吃得要命,你們還敢買,還敢喝!」
客人們紛紛停住。
幾個想進鋪子的客人也縮了縮腳。
路人們瞅一瞅我,又看一看王大娘,議論紛紛。
王大娘得意極了,唇翕翕闔闔,仿佛在說,「程阿瞞,你奈我如何?」
我很淡然。
我做了十二年的羊肉湯。
嫁給裴軒後,他不喜羊肉的膻味,便不允我再做羊肉湯。
蹉跎三年後,裴軒飛黃騰達,我依舊是羊肉湯娘子。
我本以為這樣的結局也很好。
可我忘了,這個世道對女子何其苛刻。
光是冠上棄婦二字,便讓人頗為不齒。
即使我不是被休,是和離。
即使和離並不是我的錯。
即使我做的羊肉湯味道一絕。
即使阿娘一直教我,要與人為善。
可是,在他們眼裡,沒有即使。
8
我的沉默在王大娘看來便是縱容。
她拍了拍屁股的灰,笑聲尖利。
我扭了扭手腕,舀了一碗稍冷的羊肉湯,潑了她全身。
冷下來的羊肉湯帶著膻味,肉啊湯啊悉數澆在王大娘臉上,使得她怔了片刻又大聲尖叫起來。
諸人嚇得紛紛後退一步。
王大娘如厲鬼般朝我撲來。
「程阿瞞你怎麼敢!我要S了你!我要去報官,讓官老爺把你抓起來,啊啊啊!」
此時,一道雄渾的嗓音乍響。
「我倒要看看哪個官府敢動程家姑娘!」
循聲望去,是阿公。
阿公氣勢洶洶地朝王大娘走了過來,手裡還拿著掃帚讓人不敢靠近。
「昨天都說你放肆了,今天怎麼還敢那麼放肆!上次是我沒想好怎麼罵你,今天我要罵S你,罵瘋你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