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9年,南城鋼鐵廠,旁邊的郵局。
“爸,媽,我考上滬市大學醫學院了,我會在學校開學前回滬市,麻煩你們到時候來車站接我。”
打完電話,葉知安轉頭去供銷社。
把這些年積攢的各種票全都用上,換成吃喝用等各種物資,大包小包的回鋼鐵廠家屬區。
剛進家屬區,就碰到隔壁宋主任家的太太。
“知安你這是大採購呀。”宋太太笑容熱切:“也是,顧廠長馬上就要調回北城鋼鐵總廠了,你也跟著妻憑夫貴,調去北城的大醫院上班,可不得多買點東西,好好的慶祝一番。”
葉知安笑了笑,沒接話。
顧砚東是要回北城了,跟去享福的,卻不是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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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次回北城,我先帶語晨和子衡過去,語晨無父無母,成份也不好,急需要一份正式工作站穩腳跟,有她在,你也不用擔心子衡的教育問題,她讀過大學有文化,會負責把子衡照顧好的。”
“別這麼不情願,要有覺悟,葉知安,語晨她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,你身為廠長太太,就得對她多多謙讓照顧。”
一句有覺悟要謙讓,葉知安就要把本屬於她的大醫院工作,和疼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來的親兒子,還有結婚六年的丈夫,全都送給江語晨。
明明她才是廠長太太,是陪顧砚東在南城鋼鐵廠苦熬六年,一路從主任做到廠長的女人啊。
卷翹的長睫毛顫了顫,掩去眼底的澀然,葉知安抬頭,看不遠處的紅色小樓,一抹淺白色身影在院子裡輕靈的走動著,她回家的腳步不自覺慢了下來。
她是下鄉的第三年,意外救了去鄉下巡視的顧砚東,被他帶到城裡的鋼鐵廠,有了一份在醫務室打雜的工作。
15歲下鄉,高一隻上了半年,她學歷是不高,但因為爺奶父母都是醫生,家學淵源的緣故,她醫術還不錯,給顧砚東的急救措施做得很完美,成功保住他和精密儀器打交道的雙手。
顧砚東恢復後,來隊裡找她報恩,她才知道他的身份,是城裡鋼鐵廠的主任。
高大英俊前途無量,還又知恩圖報,誰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?
一來二去,短短半年,葉知安就把心交了出去,有顧砚東作保,還在鋼鐵廠醫務室有了一份打雜的護士工作。
孩子一天天長大,顧砚東職位一天天攀升,她的工作也越來越順手,慢慢從打雜護士成了正式醫生,本以為這輩子都能如此幸福平靜的過下去。
誰知一年前,顧砚東出差,忽然帶回來一個女人。
他說江語晨是他的救命恩人。
葉知安信了,最好的布料,最多的糧食,難得一見的肉食,隻要江語晨需要,她都二話不說的送出去。
誰知江語晨更想要的,是她的工作,她的丈夫,屬於她廠長太太的未來。
要不是顧砚東過於偏心,不惜把北城大醫院的醫生工作轉讓出去,隻為給江語晨換一份不起眼的行政工作,葉知安也不會知道,江語晨不是所謂的救命恩人,而是顧砚東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。
因時局動蕩而不得不分開,二十來歲在鋼鐵廠裡站穩腳跟就開始尋找,找了整整十年的女人。
如何能不珍惜,不妥帖細致的放在心上呢?
不過一份因他榮耀而附帶的工作而已,他想讓給江語晨,她哪裡又有置喙的餘地?
也幸好,幸好葉知安這些年從未放下過學習。
失去北城的工作,她還能憑著高考,理直氣壯的考回滬市。
否則她真的不敢想,這輩子是不是就和無數回家無門的知青一樣,被埋沒在這片貧瘠的土地,等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接她的男人。
紅唇挑起一抹自嘲的弧度,葉知安加快腳步。
剛進院子,就看到從屋裡出來的江語晨。
四目相對,江語晨柔柔一笑,揚了揚手中的黑色錢包。
“家裡沒糖了,砚東等會想做紅燒排骨,讓我現在去買,知安你既然回來了就洗洗手準備吃飯吧,砚東今天心情好,做了好幾個拿手好菜,你可有口福了。”
熱情明媚的語氣,再加上她手上還拿著顧砚東從不輕易離身的錢包,要不是葉知安在這棟小樓住了六年,熟悉這裡的一切,幾乎都要以為,江語晨才是這裡的女主人。
心裡雖然早就接受了,還是會難過的,葉知安抿了抿嘴角,從隨身的背簍裡拿出一袋糖:“很不巧,我今天去郵局拿信順便去了趟供銷社,買了些糖,你不用特意再跑一趟。”
把糖遞過去的同時,她伸手去拿顧砚東的錢包。
江語晨一錯身,躲開了。
抬頭看葉知安微微慍怒的雙眸,她溫柔明媚的小臉,洋溢著單純無辜的笑容:“不好意思啊知安,我不是故意不把錢包給你的,隻是這錢包我是從砚東手裡拿的,砚東又是防備心極強的性子,要是被他知道我隨便把錢包給了外人,他肯定會不高興的。”
話音剛落,就聽到一串噠噠噠的腳步聲,顧子衡從裡面蹦跳著走出來。
“子衡...”葉知安連忙喊他。
沒有丈夫的維護疼愛,兒子就是她最後的指望。
誰知顧子衡連看都沒有看她,直接無視她,走到江語晨面前:“江阿姨我們快去買糖吧,再晚一點爸爸要是變卦了,我可就吃不上大白兔奶糖了。”
大白兔奶糖?
顧子衡不是蛀牙了,她和顧砚東說好了要卡顧子衡的糖,不允許他多吃嗎?
江語晨很顯然也清楚這一點,存心要葉知安難堪:“你媽媽回來了,要不我把錢包給你媽媽,讓她帶你去買。”
顧子衡似是這才注意到葉知安的存在,扭頭看她一眼,隻一眼就把視線收回去:“別啊江阿姨,是你帶著爸爸才同意我買的,換做其他人爸爸肯定不許的,爸爸都說了,說等回北城就是你照顧我,我們可得經常在一起,多培養培養感情。”
“你這鬼精靈。”江語晨笑著點了下顧子衡額頭。
轉頭再看葉知安,眼神裡滿滿的威脅與挑釁:“不好意思啊知安,子衡這糖確實是我求情才有得吃,所以這錢包,我現在還不能還給你。”
“跟她說那麼多幹嘛。”顧子衡拽著江語晨,直接從葉知安身側的縫隙穿過。
葉知安呆愣站在原地,好一會,才麻木的抬腿進屋。
看到剛好消失在廚房門口的軍綠色衣角,像在盯梢,葉知安早就狼狽不堪的心,一寸寸的寒涼下來。
怎麼還會難過呢?
在顧砚東選擇拋下她一個人,她就知道江語晨才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,而她隻是他苦悶之餘打發時間的糟糠妻罷了。
說不定在他心中,她連妻子都不算,隻是個替他生下孩子的工具人。
而她兒子...男孩是狗,吃了就走,天生隻會共情父親而不是母親,這話果然沒錯。
要不然他爸爸那麼喜歡的女人,他怎麼也一樣喜歡得緊呢。
自嘲一笑,葉知安將買回來的東西,如數拿回房間,一點點的放到箱子裡鎖好。
家裡現有的,還沒來得及送給江語晨、但也很得用的東西,吃食布料什麼的,也小心的搜出來鎖上。
忙完回到外面客廳,最後一盤菜剛好端上桌,江語晨擺碗筷,顧子衡洗手。
好一副溫馨有愛的畫面。
葉知安的出現,打亂了眾人的和諧。
顧砚東不樂意:“你這人怎麼回事,不是早就回來了,也知道我今天要做菜慶祝,還窩在房間裡不吭聲,飯菜一上桌你就出來了,這是故意想吃現成的?”
葉知安先看顧砚東一眼,再低頭,看桌上的飯菜。
剁椒魚頭,油焖魚塊,紅燒肉,大盤雞,蘑菇蛋湯,和小青菜。
是很豐盛。
隻是除了蘑菇蛋湯和小青菜,像樣的葷菜都是辣的。
葉知安挑了挑嘴角:“你下廚是很辛苦,可你確定,今晚的慶祝,你預留了我的名額?”
顧砚東臉色微變:“你又在發什麼瘋?好端端的,你非要挑在這個時候掃興嗎?”
“顧砚東!”葉知安冷眼看他,微微泛紅的眸子逼視著他:“結婚六年,我每頓飯都要做兩樣菜,就連青菜都是分開炒的,可是你呢?你連我的口味都記不住,還說我故意吃現成的,不覺得這話說出來,好笑得緊嗎?”
顧砚東一噎,怒意戛然而止。
“不好意思啊知安,我忘了你不能吃辣,我和子衡都是正八兒經的北城人,語晨口味又剛好和我們一樣,一時高興,就把你不吃辣的事兒給忘了,要不你先將就著吃點,或者我再去炒兩個菜,隻要你高興我怎麼樣都可以的,好不好?”
真的什麼樣都可以?
葉知安眼神微掃,看座位兩側江語晨和顧子衡緊張憤懑的眼神。
四方的小桌子,他們很有默契的把她夾在顧砚東對面離他最遠的座位,葉知安就知道這頓飯她是能吃也得吃,不能吃也得吃。
是很氣悶,又覺得沒必要,畢竟再過一段時間,他們就要去北城,而她也要回滬市上大學了。
到時他們就是想坐在一起吃飯,恐怕都沒有機會。
“不用忙活了,就這麼湊合著吃點吧。”
顧砚東暗松一口氣。
顧子衡緊繃的眼皮,也耷拉下來。
一頓熱鬧歡快的晚餐,顧砚東父子倆爭相送江語晨回家。
葉知安沒管,當然也沒管一片狼藉的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