爹爹哎喲了幾聲,看著我也有些心虛,粗糙的大掌放在我發頂揉了揉,道:「我家阿霧還小,待幼帝臨朝,天高海闊,任我兒縱馬去逍遙。」
爹爹是個耿直的武將,自打他回京,娘親便得時刻看著他,生怕他禍從口出。
哥哥這些時日愈發忙碌,我勸他任用賢人,不拘家世,他自然也聽。朝堂倒是一派新象,比皇帝在位時好了不少。
陳老頭被我請到宮中給皇兒開蒙,奶糯的孩子見他便要他抱,壓根沒點皇家威儀。我偷偷瞧了幾回,陳老頭沒半點法子,自然,我也沒有,我也不管,交給陳老頭去頭疼罷。
白珣之在我爹爹手底下歷練了好些時日,被哥哥交付了不少差事,入宮問安的次數便少了。
我問他:「若幼帝登基,你我二人去縱馬逍遙可好?」
他淺褐色的眼瞳裡滿是寵溺,道:「好,隻要是同阿霧,在哪兒都好。」
我碰著他,前半生這樣顛沛,如今竟也覺得知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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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從心眼裡覺著知足。
番外:
1.
我和白珣之相識,是在我十三歲那年。
我偷偷溜去箭術賽場,拿著那把哥哥做的長弓,奪了個魁首。
叔叔伯伯們看著我長大,知道我自負,不過是刻意相讓哄我開心罷了。
我那時不知,自是開心極了,開心得恨不能打個玉牌,上書「箭術魁首」拴在身上,好讓西北邊疆都曉得我舒霧月的名頭。
爹爹亦是大喜,誇了我一盞茶的時辰,說我的武術天賦極好,是哥哥拍馬也不能及的。
說這話時,哥哥正在我旁邊,坐在那把黃梨木的太師椅上,手裡頭的建窯纏枝金魚骨瓷盛著一杯清茶,水霧繚繞。
我極為心虛地覷他,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。
待爹爹走後,他將盞一擱,問我:「昨日讓你作的策論可作好了?」
那自然是沒作好的。
我都奪了個魁首了,誰還記得策論這玩意兒啊。
我垂著眼睫,姿態卑微,「哥哥我錯了,哥哥我對不住你。」
哥哥睨了我一眼,說:「明日午時之前,三篇。」
我大抵是要S了。
我一壁想著改日下葬該埋南邊兒那個土嶺還是北邊兒那個山頭,一壁在閨房奮筆疾書。
忽而,一支杏花穿過軒窗遞到了我的眼前。
我抬起頭,瞧見一個約莫十四五的少年郎,立在我閨房的窗邊兒,手上拿著杏花,襯得他唇紅齒白,眉眼清俊,真真是人比花嬌。
大抵是感知到我的眼神,他輕咳一聲,將花枝又向前遞了遞,「好看嗎?」
我面不改色,調侃道:「不如公子萬分之一。」
白珣之扔下杏花落荒而逃。
我拾起花枝嗅了嗅,倒是挺好聞的,順手便擺在了窗前那個青瓷花瓶裡。
2.
我的三篇策論交給哥哥之後,被痛斥了半個時辰。
哥哥文採極好,訓起人來辭藻豐富,叫人一句嘴都還不了,我都學去斥那些長街上成天攔我車轎的憨貨。
從書房出來時,我又碰見了昨日那個少年郎。
我笑吟吟地湊過去,「欸,你來我們府中做什麼?」
他有些窘迫,輕咳一聲,「舒姑娘,我是來尋舒公子的。」
我不以為然,「嗯,那昨日是來找誰的呢?」
作為西北邊疆常勝將軍家的掌上明珠,我早已習慣了那些少年郎來同我獻殷勤。
可他不太一樣。
我想了想,大抵是因為他那日遞我杏花時,那雙眼睛藏著滿天的星辰,幽深且明亮,也不知一個習武的粗獷少年,哪裡來的這樣好看的皮囊。
我看著他眼裡清亮的光,衝他笑了笑,很是大度地揭過了此事,「杏花很好看,多謝。」
話落便蹦跳著離去了。
後來我曉得他叫白珣之,是哥哥從軍隊中挑出來的近衛。
旁人不曉得,我是曉得的。
哥哥每回挑的人都是要去樞要歷練的,他自比伯樂,提拔了不少品行高潔的寒門子弟,在軍中一度很受追捧。
其實我曉得,他如此嘔心瀝血,不過是憂心日後我與阿姐遭人欺辱罷了。
我也憂心他慧極必傷,阿姐便是如此,太醫都說了,阿姐憂思過重。
我十四歲的時候,身量抽條,哥哥說我出落得有些姑娘的模樣了,從前那些窄袖武服穿著不端莊,尋人給我做了幾身廣袖及地裙,精致華美,瞧著很是貴重。
我何時穿著端莊過了,穿過一回便要換了去,哥哥給我摁了下來,說:「不日便要回京城,是容月的及笄禮。你好好收性兒,若是你闖禍,容月在京城中如何自處?」
我想了想阿姐,也隻好忍了下來。
3.
說起阿姐容月,她原本是同我一起長在邊疆的。
可她幼時身子骨便不大好,陛下恩重,將她召去京城在娘親嬸嬸身邊教導,溫養著,聽說如此身子已好上了許多,我是極開心的。
我是個蠻橫性子,可從來不敢在阿姐面前犯渾。
她一蹙眉,我便再沒一點脾性,也不知為何。
哥哥常拈酸說,我倆是親在了血脈裡,遙隔萬裡,也念念不忘。
自那日之後,哥哥很長一段時日沒管過我的功課,正是夏日,我也不願出去玩兒,便在府中懶怠窩著。
白珣之來找我的時候,我正歪坐在院裡的小榻上,捋著雲錦襦裙的袖擺,方才沒忍住攀了棵果樹,袖擺被枝葉勾得亂七八糟。
用輕煙的話來說,這都是金線銀線繡的,白花花的銀子啊。
我抬眉便瞧見了他,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
他如今瞧見我已不會臉紅了。
我很是遺憾。
「你還回來嗎?」
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,「自然。」
我年年都回京城小住,自然不知曉他為何有此一問。
他看了我半晌,又說:「你如今長大了,已是十四的年紀了。」
我這才明白過來。
我是邊疆大將之女,阿姐是內定的皇家婦,我家正是輝煌榮耀,我這邊疆長大的蠻女,應當也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。
我嘆了口氣,問他:「那你當如何呢?」
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,我指了指箭術場的方向,笑吟吟地說:「等我歸來,若你能在箭術場上贏我,我便央爹爹,認你這個女婿。」
他霎時眉開眼笑,一把將我摟住,很是放肆。
「阿霧,我定不負你。」
我沒掙開,勾著他的青絲纏在指尖,輕輕地應了一聲,「好。」
後來我想了想,這應當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食言。
4.
我入京見到了阿姐。
她身子單薄如紙,即便是京城水土宜人,終究也沒將她養得多好。
我原本是該一頭栽進她懷中的,可瞧了瞧她尖俏的下颌,我隻能小心翼翼地上前,攬住她,「阿姐,我來了。」
阿姐如今比我高不了多少,她輕輕撫著我的發髻,聲音是再溫柔不過的。
她說:「阿霧,你長大了。」
我歪著頭看她,「是我又長高了嗎?」
她但笑不語。
哥哥與阿姐一見面便有許多的事要商議,我落了個清闲,拎著輕煙溜出門去玩兒。
哥哥千叮嚀萬囑咐,讓我莫闖禍,莫招惹麻煩,莫開罪人。
也不知道為何,好好地逛著大街,我便全犯了。
我在金玉閣瞧上了一對耳墜,豈料碰見一姑娘,非得跟我搶那對翡翠耳墜。
我並非不曾見過好物,隻是那耳墜我瞧著屬實是和阿姐相配極了的。
我橫眉對她,「哪裡來的女子,如此不知禮數,這耳墜兒本姑娘都已瞧上了,你半道來搶,可知這是匪類行徑?」
那姑娘一瞧便是個嬌縱性子,被我指著鼻子說教了一通,眼眶都紅了,跺著腳罵我,「哪裡來的小賤人,居然敢同本小姐搶東西?來人給我把這墜子搶過來!」
我舒霧月豈會在這些憨貨面前吃虧?
當下便不記得哥哥的叮囑,隨手拎了桌案上一柄折扇,便朝人揮了過去。
一陣兵荒馬亂之後,我打個眼色叫輕煙將耳墜和這柄扇子的銀票付了,同她拎著裙裾就跑出了金玉閣。
若叫哥哥知道,我不S也得脫層皮。
我小心翼翼溜回府。
哥哥還在同姐姐聊天,我有些好奇,偷偷地聽了半晌,隱約聽見幾句。
「太子並非高潔之輩……」「不如……」「陛下心屬舒家女坐中宮,若我不去,那阿霧……」
我想了想,覺得姐姐在京城定然過得不好,可我也不知怎麼辦才好。
5.
我在娘親那兒坐了好些時候,才等到阿姐過來用膳。
她吃得極少,用了半盞蓮子羹之後就一直笑吟吟地瞧著我。
晚間我同她歇在一個榻上,輕煙幾人攔不住我,隻得多鋪了一床錦衾。
我偷偷把那對耳墜拿出來,阿姐原本是歡喜的,可不知為何,她瞧著瞧著便不歡喜了,她的眼淚滾落,滴在衣襟,湿了一小塊兒。
我手足無措,她就攬著我說:「阿霧,你放心,有我們在,你日後定可以活得隨心隨性。」
我不知為何有點慌,說:「阿姐,我不要隨心隨性,我要你好好的,阿娘,阿爹,哥哥都好好的。」
我也不知道阿姐怎麼就這麼沒了。
她那日裝扮得很好看,戴著我送的耳墜兒,牽著我出門赴宴。
那日風和日麗,萬裡無雲。
那是京城難得的好天氣,可姐姐卻在平陽侯府跌進了荷池。
她原本是好好在那兒賞荷的,因著我要去摘那蓮藕,她憂心得不行,將侍女全指在了我身邊,生怕我出事。
我正摘得開心,哪知轉瞬,她便跌進了荷池。
阿姐身子弱,是捱不住這初春天氣的寒意的。
我哭得心神俱裂,看著姐姐戴著的翡翠耳墜,看著跑遠的那個姑娘嬌縱的臉。
我心底涼透了,我知道,是我害了阿姐。
宮裡差太醫過來之前,我在阿姐榻前哭昏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