爹日日痴迷娘的三寸金蓮。
可娘給我裹足時,總是一松再松。
同樣擁有三寸金蓮的庶妹經常嘲笑我。
「腳大得跟豬蹄似的,以後誰敢娶你?」
我卻覺得,她的腳更像豬蹄。
後來城破了,爹抱著柔媚無骨的娘送給督軍時,她回頭望著我無聲地笑,用嘴型說了一個字。
「跑!」
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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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逃跑時,我那眼高於頂的庶妹,露出了妒忌和絕望的神色。
可我救不了她!
我誰也救不了。
我是仗著身量小,又熟悉街道,輕易甩掉了追兵,從側城牆的狗洞裡爬出去的。
實在放心不下娘,又貓在野草裡,摸回城門下,遠遠看著。
偏巧就瞧見,我那美得如仙女一般的娘,穿著鮮豔的紅衣,從城頭上一躍而下。
鮮血從她破碎的身體裡湧出,我從不知,原來人有那麼多的血……
我想衝出去抱她,想替她捂血。
可她仿佛感應到我在附近,暴血的眼睛朝我看來,極其微弱地搖搖頭。
嘴唇微張,無聲地說著「跑!」
淚水糊住了視線,我無聲地撕心裂肺,無聲地嗚咽著。
回神時,我已撐著仿佛瞬間沒了力氣的身體,拼命朝草深處爬去。
許是草叢的搖擺,驚動了城頭上的人。
隻聽「嗖」的一聲。
一支冷箭射在我腳邊,我腿一軟,直接趴在地上。
「嗚嗚……」
我用力拍腿,它怎麼能軟?
娘每一次給我纏足時,隻要我疼得輕吸口氣,她就急忙松開綁帶,悄悄抹淚……
我的腳那麼健康,它不能軟。
我咬咬牙,憤怒瞪向城頭,隻見城頭之上,庶妹拿著弓箭冷冷瞄著我。
她身後,柳姨娘柔柔依偎在督軍懷裡,笑靨如花。
以前在家裡吆五喝六的爹,眼下低著頭,弓著腰,畏縮著。
成了他眼中最低賤的奴僕模樣。
此刻,我並沒瞧不起他們,甚至想如果娘也能如他們這般能屈能伸,是不是就不會成為那一攤碎肉了。
可若真那般,娘便不是娘了……
我叫雲馨竹,是娘親取的。
她說:「竹竿空心有節、堅韌挺拔,即使在狂風暴雨中,也隻是彎而不折,你名字的含義是不屈。」
不屈……
寧折不屈……
我閉了閉眼,極力壓下心口的悶痛,扭頭衝進野草深處。
因是盛夏,我在草裡飛快地爬行,驚退了不少蛇蟲鼠蟻。
曾經最怕這些東西的我,此時卻像瞧不見它們一般。
一路衝到三裡外的破廟,臉上被野草刮出許多血痕,我卻不覺得痛。
等躲進破廟的地窖裡,確定身後沒有追兵時,才敢放聲大哭。
那一刻,娘親的血好像灌滿我的腦子,成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。
2
我是被餓醒的。
眼睛腫得像核桃,肚子咕嚕咕嚕叫。
我瞪著地窖漆黑的頂棚,想著娘破碎的屍骨,緊緊咬著後槽牙。
我得活下去……
……
趁著天色昏暗,我從側城牆的狗洞爬回城裡。
避開巡邏的敵寇,摸回自家大宅院時,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。
奴僕的屍首鋪了一地。
最喜歡給我燉梨湯的廚娘張姨肚子被剖開,成型的孩子滾在她腳邊,早已冰冷發臭。
我走過去,伸手將張姨的眼睛輕輕合上。
可我的手剛拿開,她又把眼睛睜開了。
前日,她端著雪梨湯來找我,我還鬧脾氣兇了她幾句。
「不喝不喝就不喝,你天天就會雪梨湯,你還能燉點別的嗎?」
她輕輕撫摸著肚子,無奈地輕笑。
「小姐,等我月份大起來,就不能給你熬雪梨湯了。得請長假生孩子呢……哎呦!他踢我了……」
我吸了吸鼻子,雙手捧著那團小小的血肉,小心翼翼地塞回她的肚子裡,然後才輕輕觸碰她的眼皮。
這一回,她的眼睛閉上後,便再也沒有睜開。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我甚至覺得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。
……
廚房裡還有不少糧食,都被那些S人不眨眼的敵寇翻倒在地上。
肉米雞鴨這一類早就被搶走了,隻剩下幾張幹硬的囊餅,還有一些番薯。
若是以前,我必然是會嫌棄的。
我可是連雪梨湯都會嫌棄的呢!
這些馕餅和番薯都是下人們吃的。
我以前將自己的雪花酥送給一個小丫鬟吃。
她看著雪花酥,咬了咬嘴唇,吞了幾口唾沫之後,擺了擺手拒絕。
她說:「小姐,我怕我吃了以後,就再也吞不下馕餅了……」
我咬了一口幹巴巴的餅,味如嚼蠟。
但我沒有嫌棄它,而是一點一點就著水缸裡的冷水把它吞下去。
此時,那個不吃我雪花酥的小丫鬟,就躺在廚房的柴火堆裡。
衣不蔽體,下身全是血……
吃完馕餅後,我在她身旁掏了幾個番薯裝進布袋裡帶走。
又從屋裡拿了我最漂亮的衣服,輕輕地蓋在她身上。
「瑤瑤,黃泉路上走慢點,說不定我能將你的仇人一個一個送下來。」
回屋給臉上的傷口上藥,貼上紗布後,我去娘屋裡的暗格裡拿出一疊銀票。
套上年前我生病時,娘親給我求來的百家衣。
提著番薯和廚房的剔骨刀,趁著夜色出城。
……
黎明前一刻,城頭上的敵寇頻頻打哈欠,靠在城牆上瞌睡。
我在黑暗中摸索,偷偷把娘的屍體拖進草叢裡。
「誰在那裡?」
城頭上有人聽到了動靜,朝這邊看來。
「汪……」
「野狗?」
3
我把娘葬在破廟旁的枇杷樹下。
一來,是她愛吃枇杷;二來,是便於我找到她。
安葬了娘,我憑著記憶,走了兩日,才到我家在城外的農莊。
莊裡的老管事還不知城裡的狀況。
瞧見我來,急忙迎上來。
「小姐,你……」
他看著我破相的臉,最後目光落在我腳上泥濘的鞋子上,眼中閃過一抹震驚。
「小姐,誰欺負你了?」
我搖搖頭。
「涼城破了,你們帶上糧食、銀子和衣服,趕緊逃命去吧!」
聽到城破的消息,老管事腿一軟,怕得直哆嗦。
「跑……又能往哪跑?」
「總不能等S。」
我繞過他去了馬棚,騎上我平日最愛的小白馬,一揮馬鞭出了農莊。
老管事在後面追著問。
「小姐要去哪?」
「去下一座城報信!」
涼城前面是鹿城,我騎馬三日才到。
到了鹿城門下,遇上了迎親的隊伍,大伙兒歡歡喜喜的。
嗩吶聲聲,大紅花轎抬得左一晃右一晃。
街上也是熱鬧非凡,城裡的人完全不知敵寇已近在咫尺。
我牽著馬走入城中,正想著快些去城主府報信,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上了街頭的茶樓。
我下意識往茶樓上看去。
隻見之前在涼城的督軍,此時正坐在茶樓上,抱著柳姨娘喝茶。
他搖頭晃腦地聽著茶樓說書人講故事,宛如一名悠闲的看客。
我爹提了一隻燒雞,滿臉諂媚地奉承著。
我從不知爹笑起來時,臉上的皺紋那麼深,那麼難看。
這時,督軍懷裡的柳姨娘忽然朝我這邊望來,瞧見我的那一瞬,眼神瞬間晦暗……
我急忙牽著馬拐進旁邊的小巷,匆匆逃離,好在身後並沒有出現預想中的追兵。
……
找到城主府時,已近黃昏。
我打好腹稿,滿心期盼地走向那扇高高的朱紅色大門。
可才靠近,就被穿著鎧甲的鐵面守衛長驅離。
他們眼神冰冷,每次我想開口說話就會被強行打斷,拿著冰冷長槍指著我,讓我離開。
可先前,我分明瞧見幾名男子過來問路,他們都是好聲好氣地回答。
「城主府前,不得喧哗!」
守衛們居高臨下瞧我時,那種輕蔑的眼神。
讓我明白,即使我把話說出來,他們也不會信。
我隻能轉身離去,身後卻傳來他們的嗤笑聲。
「她居然沒裹腳……」
「是哪家的奴婢吧!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會有一雙大腳,說不得是看上我們,想找機會賴上。」
「咦……誰會娶這種入夜還到處跑,沒有婦道的女子……」
我抬眼望著天邊昏黃的雲霞,心裡除了無語,更多的是無力。
……
我嘆了口氣,路過打鐵鋪子時,拐進去管鐵匠買了把小弓。
大弓弩一類是管制器械,但用竹子做的小弓則歸為玩具,是可賣的。
且鐵匠們為了生意,私下裡會賣一點鐵箭頭。
我拿著小弓,在隔壁賣文房四寶的鋪子,買了紙筆。
寫下涼城已破需要支援的消息,用細繩捆在箭頭上。
而後找了個隱秘角落,「嗖」的一聲,把箭射在城主府的大門上。
守衛們看到箭皆是一驚,對視一眼,其中一個急忙拿著箭頭進府去了。
另外幾個開始巡視周圍。
好在,我所在的角落足夠小,容不下一個成年男人,被他們略過了。
消息傳遞成功,我心裡卻無半分喜悅。
娘說,世人對女子的成見極深。
我見識到了……
4
隨便吃了點東西後,我去藥鋪買了一些跌打損傷和驅蛇蟲的藥,就又回到鐵匠鋪。
在鐵匠師傅一臉煩躁的神色中,畫出娘親曾經教我的弩式復合弓。
「小丫頭,天黑了,從哪來回哪去。別在我這搗亂行不?」
起初,鐵匠對我的圖紙還一臉不屑,可當我逐漸畫完整時,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凝重。
不等我畫完,就扯著我進了內室。
「這圖紙你哪裡來的,沒在別人面前畫過吧?」
我點點頭。
娘說過,這東西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是不能做出來的。
她說,會影響兵器史進程。
而且,極有可能會被官府按私藏兵器論罪。
可是,我覺得娘錯了。
如果涼城的將士手中有這樣的好武器,或許就不會輸得一敗塗地。
她也不用被爹送給督軍。
我把圖紙畫完,鐵匠立刻用手頭上的木料、鐵條和牛筋,給我做了一把。
做好時,已是半夜。
他興奮地拿在手裡,愛不釋手。
「剛剛試了一下,小小的弓弩,威力卻比得上幾石的大弓。做起來也簡單,真好啊!」
我從他手裡拿了弓弩,把做弓弩的錢和圖紙給他。
「我從涼城來的,涼城已經破了,很快鹿城也會有大戰要打。你把圖紙獻上去吧!」
鐵匠一驚,緊緊抓著圖紙,臉上的興奮漸漸消失。
「你沒說謊?」
我白了他一眼,轉身出門,牽著小白馬到城門附近找個角落休息了半宿。
等到次日天亮,城門開啟時,便匆匆出城。
就在我出城沒多久,城外忽有一騎飛騎衝入城門。
「報,情報屬實,涼城已破。」
城頭上的將軍立即下令關城門。
原本出城的百姓一聽,匆匆忙忙退回城裡。
唯有我,往涼城方向一往無前地衝去。
城頭上有人大喊:「丫頭,外面危險,回來……」
5
三日後,我在涼城附近的山頭下馬,讓馬兒進山吃草。
自己則塗抹上驅蛇蟲的藥,摸在高高的雜草叢裡,朝涼城靠近。
我沒有去農莊和破廟。
我怕那些人順著我之前留下的痕跡,在那裡瓮中捉鱉。
娘親很喜歡給我講睡前故事,尤其愛講三十六計。
她說,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
可我不想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