嫁人的時候,我以為我遂了我娘的願,嫁一個好人家,能讓她放心地好好活一輩子。
他被抓走了,我娘接我回家,我又以為我能和我娘在一起活到老。
戰火沒有帶走我的爹娘,但是疫病帶走了他們。
回到家半個月,我娘先發起了高熱。
同村的許多人都發了高熱。
第二天,我爹也開始發熱了。
他們傳這是疫病,他們封了村子。
我偷偷順著河水偷偷跑去了鎮裡,想向大夫討兩副藥。
全身湿透的我把坐堂的大夫嚇了個半S,卻還是給我開了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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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拿不出錢來。
大夫指了指我頭上的那朵花,是我娘闲時堆給我的。
他說就這個吧,他知道我沒有錢,這服藥就用這朵花來抵。
我把花給了他,用油紙包了藥,順著水回了村子。
我娘燒的糊塗了,我爹更是已經昏迷。
幾服藥熬好了撬開牙關灌下去。
燒退了又起起了又退,反復了好幾天。
我爹咽氣那天,我娘從床上爬起來,挖開了壁見的洞,給我爹掏出來一身衣服。
我娘說這衣服放了好久了,是預備著給他們自己以後穿的送老衣。
送老衣,送老衣。
我爹還沒老,就已經穿上了。
說完我娘也沒了氣息。
她剛剛隻不過是回光返照。
她也還沒老啊。
村子還不讓人出去,我從村後山砍了樹,當著看守的村民的面,一根一根地拖到我家門前。
家裡的斧頭還在,我用劈開的木板給我爹娘拼出了一副棺材,剛好把他們都葬進去。
他們看著我做棺材,看著我葬爹娘,看著我填土作墳,立了一個小小的碑。
他們散了。
當年拉著我回家的婆婆還站在那裡,她直嘆氣,卻又無可奈何。
「三丫,你要去哪?」
葬了爹娘的第二天,我收拾了家裡剩的不多的東西,打包了一個小包裹。
「去看看姐姐,還有外甥。」我說。
「你出不去。」
「我出得去。」
她不會說話了,嘴唇嗫嚅著。
她看著我遠去。
10
我沒有姐姐了。
我順著水出了村子,順著記憶去了姐姐的村子。
然後見到了姐姐的遺體,還有兩個外甥和外甥女的。
姐姐的婆婆一邊哭一邊磕磕巴巴地跟我講:
前些天又來了抓壯丁的,嫌棄我們村子有疫,晦氣,便來了姐夫的村子。
姐夫正當壯年,正是當壯丁的「好苗子」。
「姐夫家不是已經有人徵走了嘛?」
「傻孩子,當官的說沒有就是沒有,你就要再給他一個人。」
當官的怎麼這般滿口混吣?信口雌黃?
「你姐姐哪裡肯依?直說有人已經給徵走了,要他們把你姐夫留下。」
「結果那徵丁的官兵見了枝兒長得不錯,居然,居然起了色心。方徵走了你姐夫,就要折回來侮辱枝兒。」
「孩子攔著,就被他們給,給摔S了。」
「枝兒見孩子沒了,要跟他們拼命,一頭撞在刀上。」
我隻覺得有些無法呼吸了。
我從小包裡掏出當初姐姐帶給我的小禮物,放到她懷裡,就出門去了。
我想給她報仇。
姐姐的婆婆追出來,拉住我。
「芽兒,三丫,聽我的,回家去,啊。」
我一點點掰開她的手。
「我娘沒了,爹也沒了。」
「我沒有家了。」
她沒有再攔我。
她也攔不住我。
11
徵丁的人一夜之間全部橫S在了城門口。
縣裡面議論紛紛。
有的人說上面的官爺大怒,要把縣裡面查個底朝天。
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被查問過。
是,男人。
沒有人懷疑這件事是我做的,一個女人。
女人怎麼可能一夜之間S那麼多人?
女人怎麼可能幹脆利落地看下頭顱次第懸置城門?
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。
查案的人到了我家,見到這家隻有我和婆婆兩個寡婦都會暗罵一聲晦氣,關門走掉。
是了,我又有家了。
那天深夜我S了人,在城門口痴站著。
我什麼都沒了,仇也報了,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,還要做什麼。
隻做了我兩天婆婆的女人卻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,說讓我跟她回家,讓我不要站在那裡。
「上面要是有人問起來,就說你是我女兒,知道了嗎芽芽。」
我沒有應聲,我知道她對我好,可是我有娘了,我娘雖然S了,但我不想管別人叫娘。
「那你想怎麼叫?」
「婆婆。」
她突然就笑了。
「也罷,婆婆就婆婆罷。」
「四鄰八坊的人也都認識我,也知道你成親的事,我隻說媳婦回門又回來了。」
12
我就這麼和婆婆住了下來。
四鄰八坊的人很快就知道柳家郎的媳婦回來了。
「柳家的,你說你家那個叫人徵走了想必是已經S了。」
「不如你跟了我,也好過守活寡啊?」
這廝知道我回來,就老在我跟前晃悠。
婆婆說之前想要鬧洞房的也有他,讓我以後避著點他。
避是不可能避的。
今天讓我逮到了的機會,買菜的空籃子扣在他頭上,拖到旮旯裡狠狠踹了一頓。
煩,希望這家伙不要再來煩我了。
城裡人不種莊稼,怎麼遍地牲口。
13
我和婆婆住了兩個月,聽到外面又打過來了。
婆婆讓我去地窖躲起來,她是個孤老婆子,又沒什麼財物,外面的兵痞子她來應付。
隻是這一次卻沒有人衝進來搶東西。
「娘!」
是他回來了,那個新婚夜裡給我拿墊子,和我分床鋪的人。
「丫頭!快出來!」
我聽到婆婆叫我了。
我從地窖裡爬出來。
其實我有些忘了他長什麼樣了。
說是成親第二天就被徵走了,可是滿打滿算,從我揭開蓋頭看清他的臉到他被徵走,也就一個晚上。
我隻記得他很有禮貌,脾氣很好。
「你,芽芽你還在啊?」
他有些不敢相信。
「我不是跟娘說了讓你回家的嗎?你怎麼不回家?你不想你娘嗎?……」一連串的問了過來。
婆婆拉住他使了個眼色。
「我娘S了,爹也S了,姐姐也S了……」
他口中吶吶,拉著婆婆和我往屋裡走。
我回頭看了一眼門口,有衛兵站著。
他當官了,我想。
「芽芽今天你做飯吧,讓婆婆跟他說說話。」
往常都是婆婆做飯的,她想支開我。
我猜她要講我的事,怕我傷心。
沒事的,水鬼有什麼好傷心的。
水鬼不傷心,水鬼不傷心,芽芽不哭。
柴火上洇出了指甲大小的水漬。
我燒好了飯,去叫他們。
「我還沒吃過芽芽做的飯呢,讓我嘗嘗。」
是了,他沒有吃過我做的飯。
我娘說好吃,婆婆也說好吃。
「芽芽知道我回來做什麼嗎?」
「回家。」
「對,回家,還有呢?」
「不知道。」
婆婆拍了他一巴掌。
「我做皇帝了,來接你和我娘去過好日子。」
什麼是皇帝?
「皇帝就是能過最好日子的人。」
「那好,我和婆婆跟你去過好日子。」
婆婆能過好日子了,我很開心。
14
我和婆婆坐了很久的馬車。
皇宮很大,我不需要砍柴織布,甚至也不要我做飯。
他們叫我「娘娘」。
我還沒有做娘。
但是他們總這樣叫。
這就是好日子嗎?被人圍著,什麼都不用做,衣來伸手飯來張口。
確實不錯,隻是有些無聊。
不過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。
御花園的湖,湖裡面有很多漂亮的魚,紅的、白的、金的。
比大澤裡漂亮很多,大澤裡的魚都是青黑色的。
但是御花園裡的魚不好吃。
我偷偷撈上來烤了一條,很膩。
可能是缺乏鍛煉,我想。
婆婆知道我喜歡水,讓周圍的人都不要攔我。
隻管去玩。
偶爾他會來看我。
他很忙,周圍的人都說陛下勤於朝政,每天晚睡早起,辛苦得很。
大概過了三個月,他忙得差不多了。
宮人們說他要來我這裡睡覺了。
「咱們還沒有洞房過。」
「嗯。」有嬤嬤教過我了,雖然不太明白,但是照做就是。
我很聰明的。
那天他在我住的宮裡張燈結彩,說要再成一次親。
他沒有再讓我坐那麼久。
我們有了第一次洞房花燭。
我有些累,有些嫌棄他,我沒有睡好。
「你把我枕麻了。」
嘖,小氣。
還不如御花園的魚。
15
洞房花燭之後他又忙了起來。
我隻能每天去找婆婆講話。
他們叫她「太後娘娘」。
可是她隻是我的「婆婆」,他的「娘」。
婆婆摸著我的頭聽我講御花園的魚,御花園的花。
我還是覺得婆婆更好。
16
好日子總不會長久。
打下來的天下總不會穩固。
他成日成日的睡在奏折堆裡。
聽著宮人們的議論,我隱約知道外面又打起來了。
這次針對的是他。
城門破的那一天,他闖進了我的宮裡。
他讓我帶著婆婆走。
皇宮裡有密道,就在皇後的宮殿底下。
他拉著婆婆的手交到我手裡。
「芽芽,你帶著我娘走好不好?如果我還能活著,我會去好好謝謝你的。」
他為什麼不走?
我看著他,拉著他的手就要下密道。
「你們先走。」
他拉開了我的手。
「他們是來找我的,找不到我勢必就要把皇宮翻個底掉,到時候你和我娘就走不了了。」
「我在這拖一會,你們快點走。」
「我不會S的,上一次我不就活著回來了嗎?」
他居然對我笑了。
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。
婆婆哭得昏厥過去,我抱著她下了密道。
「你要活著。」
我背著婆婆從地道走了。
三天以後我們出了城。
城門上懸著一個腦袋。
是他。
他不會回來了。
「怎麼了芽芽?」
我拉著婆婆直往外走,「沒事婆婆, 沒事,咱們走。」
17
我懷孕了。
雖然就那一次。
婆婆很高興, 她說她要去城裡給我買些東西補補。
她說他回來了看到自己有了小孩會很開心。
我也很開心。
我娘要是在就好了,她之前很疼二姐的兩個小孩的。
距離我們逃出來已經過了四月有餘。
周圍基本平靜了下來。
婆婆獨自出門的時候我便沒有攔著她。
直到鄰家的人來報不好。
他說婆婆在城門口昏過去了。
他剛好從城裡出來, 見圍著一群人,中間是昏過去的婆婆。
他把婆婆背了回來。
「孩子, 你知道我兒在哪裡嗎?」
我沒有講話。
「你看見了是吧。」
「娘。」
我第一次管婆婆叫娘。
「難怪你那天臉色那麼怪,直拉著我要走。」
「你叫我什麼?」
「娘。」
她看見了,我沒有想到過去了這麼久, 他的頭還被掛在城門上。
這些人原來這麼恨他。
我娘很快就不行了。
我叫了郎中來,郎中說我娘驚懼過度,藥石難治,隻是開了些安神的東西就走了。
我每天守著藥罐子熬藥。
我的, 她的。
她同我講自己活不了多久了, 要是覺得孩子拖累我,盡可以打掉。
她說我很能幹, 日後再找一戶人家過日子也好。
我想留下這個孩子。
過了兩個月, 我娘去世了。
她說我可以回大澤去。
她見到楊芽芽淹S了, 也見到我爬上來。
她說世道雖然亂, 可是我躲回大澤,沒有人能找得到我。
我再一次沒了娘。
18
孩子出生了, 是個女孩子。
我叫她楊柳。
她不可以姓柳。
人人都知道皇帝S了, 但是皇後逃了出去。
一個寡婦帶著新生的孩子, 還姓柳。
哪怕概率很低,但是一旦被發現, 就會完蛋。
我還是沒有回大澤去。
我想讓楊柳在人群中長大。
我努力賺錢, 磨了鄉裡的教書先生一個月,讓他收下了楊柳這個女弟子。
楊柳回來的時候總會跟我講先生教的東西。
我半懂不懂地應著。
漸漸地也認識了不少字。
楊柳很有才, 不知道像誰。
我陪著楊柳走過了她的一生, 她念書嫁人,懷孕生子, 然後慢慢老去。
她終究是人, 不似水鬼活得長久。
我送走了她之後拒絕了外孫的挽留。
一步一步地回大澤去了。
19
「先生前些天看咱們縣志,說三百年前大澤旁邊的村子爆發了疫病。」
「是嗎?」
「是呢,就短短的三個字,歲大疫。」
隻有三個字嗎?那場帶走了我爹娘的疫病,隻是短短的三個字?
那麼多人都成了被時代裹挾的泥沙。
我躺在水底, 聽他們講著。
「而且咱們這,還出過皇帝呢!」
「就在旁邊的鎮上,聽說這個皇帝, 以前是個買豆腐的, 剛成親就被抓了壯丁。」
「嚇。」
「誰料到他那麼能打, 一路打了半個天下,自立做了皇帝。」
「做了皇帝又怎樣, 他也就當了一年皇帝。」
「我聽先生說, 他的頭被砍下來,在京城門口掛了半年呢。」
「我還聽人說沒找著他的皇後和太後。」
「是呢,據說皇後離宮的時候懷孕了。」
「不是一直在找嗎?總有人說是他的兒子,說要把天下奪回來。」
「淨瞎說, 這幾百年S都S不完,光遺腹子都S了十個八個。」
我在水底下翻了個身,又睡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