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流放前,我說寧古塔苦寒,夫人往後另覓良人吧。
卻聽見夫人說:「我尋思內也妹啥苦寒的啊。」
她碰上這樣倒霉的親事,也不氣不惱,當真是好脾性。
可誰能告訴我。
這位自小嬌養在京城的丞相千金,說話為啥是這樣的口音?
1
我當了十年的太子伴讀。但太子被廢了。
得知此事的時候,我正在飲合卺酒,險些把杯子掉到新娘的衣襟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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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不住啊,凌二姑娘,」我慌忙說,「幸好酒已經喝完了。」
凌二姑娘淡淡地將自己的酒杯放到了月牙桌上。
「喝不完咋地,還能退婚不成?」
喜婆發出了一聲尖銳爆鳴。
而我心裡隻想,這姑娘看著溫柔,說話倒挺直接啊。
就是怎麼……聽著不像京城口音。
還沒等我回話,她就指指門外哭喪著臉的張管家,爽朗道:
「你管你忙去,正好我困了。」
房內那兩個喜婆看著要昏厥了:「夫人,這不合規矩!還未撒帳,龍鳳花燭都還沒燃盡——」
凌二姑娘彎起眼睛:「沒燃盡送你得了唄,這倆老嘴叭叭的,還不愛下班了。」
我實在沒忍住,噗嗤一聲笑了。
笑完我才茫然地想,太子都廢了,我咋還笑得出啊。
明兒該廢的不就是我們程家了麼。
诶我介口音咋回事兒呢?
2
興許是那杯花雕酒讓我的神識有些混沌。
我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凌二姑娘話裡的含義。
東宮一倒,我們程家算是完了。
太子和太子妃今晚原本還來喝了喜酒,一直待到散席才離開。
東宮馬車行在官道上時被錦衣衛攔住,接了指揮使親傳的聖旨。
隨後就被帶去皇家別苑,沒了音訊。
她碰上這門親事,也當真是夠倒霉的。
哦,忘了說。
我不僅是太子的伴讀,還是他的表親。先皇後是我的姨母。
中宮之位如今已空懸六年,鍾粹宮那位貴妃娘娘便也盯了那個位置六年。
她膝下養著二皇子,過去不佔嫡也不佔長,現如今怕是在王府裡笑得要上房揭瓦了。
至於這位二皇子的勢力……
我下意識地轉頭,偷偷瞄了身邊人一眼。
凌家庶出的大姑娘,她的長姐,正是二皇子側妃。
而凌二姑娘與我的婚約是早年就定下的,那時京城人人都稱,這親事門當戶對,佳偶天成。
後來大概是見東宮不穩,凌丞相便見風使舵,開始兩邊下注,求著太妃將大姑娘指給了二皇子。
也不想想這會讓自己女兒受多少冷眼,我在心裡嘀咕。
凌二姑娘困惑地問:「程公子瞅……看什麼呢?」
我這才發覺自己盯著凌二姑娘的時間太長了一些。
張管家看著那兩個喜婆走遠的背影,拉上門,朝我比了個捂嘴的手勢,眼神探詢。
我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見凌二姑娘往後一縮,頭上的發釵環佩叮當作響:
她喃喃道:「哎喲,這是要滅我的口了?」
張管家險些給她跪下。
她眼睛半睜半閉著,還連連擺手:「莫要行此大禮,沒壓歲錢給你。」
她這一打岔,我心神上的鬱結倒是又散了幾分。
「現下怕是整個京城內都已經知曉了。」我斂了笑意對張管家道,「錦衣衛在官道上攔的車駕,又偏挑在我成親這日宣旨,這是要拿整個程家開刀。去請父親到書房,我與他商議對策。」
邁過門檻時,我頓了頓,又轉了身。
「凌二姑娘若還不想睡,等我回來,這樁親事也可再商量……」
我定睛一瞧。
龍鳳榻上的人發飾拆了一半,額前的點翠還在那兒發亮。
她就這樣睡著了。
那便明日再議吧。我心想。
或者等後日回門,再看看凌家的狀況也好。
3
隻是我實在沒有料到,二皇子的黨羽連明日都不肯給我留下。
那夜回房時已是寅時,龍鳳榻上的凌二姑娘連姿勢都未變過,睡得極沉。
我沒叫她,盡量輕輕地越過她回到床上去,卻還是不當心碰到了她搭在被面上的手指。
她翻了個身,這下被頭頂的簪子戳到,哼哼一聲醒了。
我僵在那裡,隻好又說:「對不住啊。」
她大概困得根本沒發覺我在旁邊,摸索著拔掉了那兩根大金簪,往旁邊的半空中一放。
金簪當啷兩聲落到地上。
她呢喃道:「大黃金!」
隨後往被子裡一團,又睡著了。
許是被她的沒心沒肺感染了,出了這樣大的事,我竟睡得極快。
像是一眨眼後,小廝的聲音就在我耳旁響起,慌得連禮數都不顧了:「公子,今日早朝——」
我手都睡麻了,隻想趕走他:「我告了假,什麼早不早朝的!」
「早朝上彈劾您,說,說……您和太子殿下主持的渭河治水,河堤崩塌淹了皇陵……」
我一個挺身坐了起來。
完了,衝我來的。
4
這動作帶著榻上的人也起了身。
府上已經亂成一團,小廝顯然是忘了這裡是喜房,見狀連聲告罪。
卻聽得那道女聲略微拔高了些:「起開,說正事!」
小廝一愣。
我也不由得朝身側看了一眼,心裡竟莫名地定了幾分。
「錦衣衛的陸指揮使朝府上來了,要帶公子上殿去問話。」小廝嗫嚅著說。
我隻能強穩住心神,嘆道:「去取我的朝服來。」
「哎。」凌二姑娘這時提醒道,「你要不穿那件敬茶的吉服呢?」
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快,倒好像這不是什麼大事一樣。
於是我不假思索地改了口:「就按凌二姑娘說的。」
她立刻說:「啊不不,我就建議建議,要效果不好,可千萬別怨我。」
我又笑了。
小廝驚恐地探頭進來,大概以為我受不了刺激瘋了。
我轉身,對著凌二姑娘說:「要是還能回來,一定謝你。」
她緩緩眨了眨眼,也笑起來:「客氣啥。」
5
我從沒有在太和殿上受到過如此隆重的關注。
本朝官員服制為煙灰色,隻用繡線區分品級。
唯有我穿了一身正紅,迎著文武百官的注目禮上了殿。
據我爹後來描述,我那時像是隻步步生蓮的丹頂鶴,走得簡直盡態極妍。
但我隻記得自己撩了衣袍在殿前跪下,明黃色的奏折便劈頭蓋臉地砸過來,啪嗒一聲掉在地上。
「東宮德行有虧,不敬先祖,朕昨晚已責令太子思過,無詔不得出。」
我眼神落在那本奏折上,掩飾住了那一絲慶幸。
還稱太子,便尚有轉圜餘地。
「程央。
「你可有辯解?」
我隻覺得頭腦清明一片。
程家幾代清流,在天下文人間都頗有聲名。
更何況我入仕後便已自立門戶,若非謀逆大罪,不至於牽扯族人。
太子不能倒,旁的什麼都是其次。
「陛下,」我垂眼道,「太子殿下確然提醒過,渭河春日裡偶有凌汛發生,又靠近龍興之地,應當再加高岸堤。
是罪臣見石料和人手不足,請漕運使待開春再重修……」
心中倒也嘆了一聲,卻隻是咬了牙,深深頓首:「罪臣辜負陛下和太子囑託,請陛下降罪。」
低頭時的餘光隻看見我爹一把推開身旁的凌丞相,直衝到了御階之前。
他跪的速度非常快且熟練,瞬間便換上了老淚縱橫的模樣,開始對著皇帝號哭。
我又覺悲涼,又覺得丟臉得想S,隻好把頭埋在正紅的吉服裡,聽著陛下安撫了一番程家的勞苦功高。
隨後,他喊了一聲陸指揮使的名字。
這一聲讓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。
陸指揮使淡淡地回道:「損害龍脈,按律當……」
我爹啪的一聲昏了過去,還直接倒在了陸指揮使身上,硬生生地攔住了那個還未出口的斬字。
「太傅,太傅!」刑部尚書也是太子黨,眼疾手快地撲了上去,「陛下,這,這可如何是好啊?您看程主事昨日新婚,太傅又年歲大了——」
「太傅正值壯年。」陸指揮使漠然地說。
「至於程主事。」
那個聲音朝我過來了。
「臣以為,入仕後程央已自立門戶,該如何懲處倒與國公府無關。隻是此事關系東宮,臣請陛下準許由典詔司查清此案。」
「就依陸卿。」
我爹拔地而起:「陛下!」
6
典詔司。
我盯著眼前的蟠龍柱,隻渾渾噩噩地想,這柱子一頭撞上去,怕是也S不幹淨啊。
「陛下,」我突然變得什麼都敢說了,「臣無可辯駁,隻是……臣尚未與凌姑娘完婚,還請陛下賜和離。」
凌丞相急得甚至顧不上出列,音調都變了:「陛下,這簡直荒唐,這讓凌家該如何自處啊?」
皇帝似是有些倦了,捏著眉心道:「此事容後再議。丞相莫要心急,朕曉得凌家與此事無關。」
他沒再理會我爹和她爹,隻對陸指揮使揮了揮手。
起身時我才發覺身邊已經多了兩個佩繡春刀的錦衣衛。
他們不約而同地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吉服。
隨後帶著幾分憐憫,客氣道:「程大人請吧。」
我開始思考去詔獄的路上有沒有什麼方便尋S的地方。
事實是沒有。
那幽森甬道裡的陰風吹得我不由得渾身一顫,這才發覺自己內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。
走在前面的陸指揮使卻像是後背長了眼睛,轉過身來了。
他挑唇笑了:「典詔司的手段,程小公子怕是受不住的。」
我盯著他背後那滿牆的刑具,不禁後退了一步。
他仍是不急不緩的模樣,伸手取了根長鞭:「陛下此番想要的結果,你心裡定然也明白,狀紙在這兒,自己看著寫就是了。」
我氣若遊絲地回答:「陸大人,我若想攀扯太子,方才在朝上便說了,不必留到您這兒來。」
陸指揮使輕笑一聲:「倒是個有氣性的,可惜了。」
我感到自己徹底地S了。
可他竟將那根長鞭放了回去。
「既然程小公子鐵了心要擔這罪責,這幾日便好生休養著吧。」他離開時悠悠地說,「下輩子記得找個尋常人家投胎去。」
7
四下無人時,我靠在微涼的石牆上,隻覺得荒唐得無以復加。
錦衣衛指揮使陸錚,能止小兒夜啼的活閻王。
有朝一日,我竟能得了他的同情。
想來我六歲進東宮陪太子讀書,十三歲秋闱中第,十六歲中二甲進士,自認半生從不曾懈怠,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,倒確實是值得同情一下的。
渭河大堤的每一寸土,都是我日夜看著壘成的。
皇陵附近的水系不過是支流,哪怕當真有潰口,也不至於淹到陵寢。
如今天子賜罪,要斷的是程家的骨,折的是太子的翼。
置身局外的人哪怕知道不公,最終也隻化作一聲嘆息。
可我卻是回不去,也謝不了她了。
我望著窗外的闌珊月色,怔忡之時,聽見了門邊的輕響。
思緒飄忽間看到的人影,此刻真真切切地到了眼前。
凌二姑娘。
她肩上扛了一個大包裹,像是察覺不到重量一樣,輕輕地進了門。
我隻覺得心緒翻湧,一時間愣在了原地。
昨日婚服上的金紅紋飾如今成了玄鐵镣銬,倒叫我有些不敢起身去迎了。
她未施粉黛,裹在鬥篷裡,隻露出耳垂邊的兩縷碎發。
被暖黃的燭火照著,好看得驚天動地。
對視片刻後,她先開口了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