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焦急的聲音響起，奶奶的聲音也緊跟著響起，我定了定神，拉開虛掩的後門，衝了出去。
月亮依舊很大，照在路邊稀疏的樹林裡，小路上影影幢幢的，像是許多的孤魂野鬼在遊蕩。
我心中升起一絲奇怪的熟悉感，很久以前，我也在這樣一個晚上，跑過這樣一條小路。
小河距離我家很近，尤其是從後門出來，沿著小路走一百多米，就到了。
一路喊著長壽的名字，我跑到了河邊，站在河邊那塊小小的洗衣臺上，我焦急地張望。
河水黑黝黝的，靜靜地在月亮下流淌，河面很空曠，很安靜。
「看到長壽了嗎？」
奶奶跑得也很快，她氣喘籲籲地下了河邊的緩坡，焦急地問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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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搖搖頭，強忍住眼淚，聲音有些變調。
「沒看到。」
「長壽！」奶奶隨手把我扒拉到一邊，自己站上了那塊小石板，伸著脖子看著河裡，一邊叫長壽的名字。
我低頭看著那塊小小的石板，石板很古老，也很光滑。
我和鐺鐺從小就在這塊石板上洗衣服洗菜，後來鐺鐺開始挨打了，她就不叫我了，每次都是自己默默去。
可能她以為，隻要她多幹活，奶奶和爸爸就不會打她了吧？我暗暗地想。
我還記得有一天，鐺鐺幹了很多的活，一天都在幹活，老老實實的，沒有偷一點點懶，更沒有調皮搗蛋。
臨吃晚飯了，她還跑去山裡撿柴，我們吃完飯才回來，背著滿滿一大捆。
她沒有笑，但是我看得到她眼裡的得意和期盼。
她吃力地背著一大捆柴，沉默著，得意著，期盼著，在我們的注視下走向廚房。
走過奶奶身邊時，奶奶突然伸手從她背上抽出了一根刺樹枝，狠狠地抽在了鐺鐺腿上。
鐺鐺猝不及防倒下，被柴壓在地上，鮮血從她腿上沁了出來，但是她沒有哭。
她隻是努力昂起頭來，沙啞著問奶奶為什麼。奶奶沒有回答她，反手又是一下敲在她額頭上。
我當時不明白，但是後來我明白了。
答案早在鐺鐺第一次挨打的時候，奶奶就已經說出來了。
你怎麼不去S？
她那時候太小，也太天真了。她不知道，她幹再多活也沒用。
因為奶奶和爸爸想要男孩！
他們認為，隻有鐺鐺S了，才能生出男孩！
我偷偷看向奶奶，奶奶還在伸著脖子看河面，找長壽。鬼使神差地，我伸出雙手，向她背後推去。
下一秒，奶奶的身子陡然一側，我還沒反應過來，她就SS鉗住了我的手，眼睛如同鬼火一般SS盯著我。
「終於藏不住了嗎？你這個喪門星！」
10
奶奶的手很硬，很粗糙，就像枯樹枝，捏得我的手腕鑽心地疼。
我的頭腦一片空白。
奶奶剛才叫我什麼？喪門星？
不，我不是喪門星。
「我是鈴鈴啊奶奶，不是鐺鐺！」我委屈地大叫。
「你以為我分不清你們兩個誰是誰嗎？」月亮照在奶奶的臉上，她的表情很猙獰，很可怕。
我嚇得全身一抖，避開奶奶的臉，「奶奶你別這樣看著我，我害怕！」
下一刻我福至心靈，「奶奶，我真的是鈴鈴啊，你看，鐺鐺膽子大，什麼都不怕，我膽子小，什麼都怕。」
「而且鐺鐺討厭弟弟，把弟弟都克S了。但是我喜歡弟弟，你看我對長壽多好。」我繼續說道。
奶奶紋絲不動，隻是冷冷地看著我，我又怕又著急，開始用力掙扎，「奶奶你快放手，找到長壽要緊！」
提到長壽，奶奶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，她冷笑著開口：「長壽根本不用找，我知道你喂了他感冒藥，讓他睡著，把他藏在了你的床底下。」
「我也知道，是你披上白布，偷偷拿了準備祭祖的芝麻糕，去騙長壽。搖一次鈴鐺，你就喂他吃一次芝麻糕，養成了他的習慣。每次鈴鐺響，長壽就以為有個穿白衣服的姐姐來了，要喂他吃芝麻糕。」
「我還知道，那天晚上是你用鈴鐺把長壽騙到了你的房裡，又不給他吃芝麻糕，因此長壽才去拿你的鈴鐺，以為搖一搖，白衣服的姐姐就會出現。」
奶奶的聲音悠然，卻帶著刺骨的冷意。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奶奶，腦海中滿是轟鳴。
我做過這些事嗎？為什麼我毫無記憶？
不對，這是鐺鐺做的，不是我做的。我沒這麼聰明，隻有鐺鐺想得出這樣的主意。
「奶奶，我真的想不起來做過這些，我知道了，是鐺鐺上了我的身！」
「想不起來？」奶奶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，她突然用力一拉。
「撲通」一聲，我猝不及防掉進河裡，河水從我嘴裡灌了進去，一股窒息感傳來，我開始拼命掙扎。
一隻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脖頸，把我的腦袋提出水面。
是奶奶，月亮照在她雜亂的發絲上，看不清表情，隻看得到她眼眸深處反射的那點幽光，昏暗，幽黃，恰似那晚我看到的鬼火。
「那天晚上，我就是這樣把你丟進河裡的，同樣的日子，同樣的時間，同樣的地方，就像現在一樣，你想起來了嗎？」
我腦子疼得仿佛要爆炸，一瞬間，無數記憶湧入我的腦海。
是的，我想起來了。
我不是鈴鈴。
我是鐺鐺。
11
我呆呆地漂在水裡，忘記了掙扎。
我是鐺鐺。
是那個從小愛笑，後來再也不笑的鐺鐺。
是那個以為多幹活就不挨打，結果還是被打得頭破血流的鐺鐺。
也是那個一直都盼著有個弟弟，卻從未想到這個弟弟要拿自己的命去換的鐺鐺！
我也記起了五年前的那個七月十四，那天晚上月亮出來得很早，也很大，大得有些嚇人。路邊的樹就像一個個鬼怪，看著我，圍著我。
鈴鈴誤會了，她以為我的膽子很大，其實我的膽子一點都不大。隻是比起鬼，我更怕爸爸不喜歡我，還怕他們天天打我。
忍著害怕，我撿了一大捆柴，多到我差點背不動。
我一步步背著柴下山，到家時，大家都已經吃完飯了。
我得意地背著柴進門，看到了鈴鈴眼中的驚訝，也看到了媽媽臉上的心疼，還看到爸爸似乎想要伸手，幫我把柴取下來。
我很高興，果然，爸爸喜歡能幹活的男子漢。雖然我不是男子漢，但是我多幹活，爸爸就喜歡了。
然而奶奶突然抽了一根柴火，狠狠抽在我的腿上。我倒在地上，問她為什麼，她不回答，又一棍子敲在我腦門上。
我沒有哭，轉頭就衝出家門，向山上跑去。月亮依然很大，樹也依然奇形怪狀，但是我一點也不怕了。
我甚至想，要是真的碰到一個鬼就好了。
鈴鈴在山下叫我，我沒有理她，爬上了半山腰。她追上了半山腰，我躲進了墳地。
躺在墳地裡，曬著月亮，我感到無比的安寧，似乎我就應該屬於這裡。否則，怎麼會有兩朵鬼火歡迎我呢？
我決定了，我不回去了。
然而鈴鈴也追進了墳地，她摔了一跤，撲滅了鬼火，坐在地上大哭。我沒辦法，隻好走出來。
我讓鈴鈴陪我一起住在小地洞裡，她不肯，說害怕。我讓鈴鈴自己回去，她還是說害怕。
我送鈴鈴回家，原本打算把她送到院門外就走的，沒想到她突然抱住我，大聲喊爸爸媽媽。
然後我就被暴怒的爸爸綁在了樹上，奶奶拿著火鉗子打我。
我不哭，我恨透了鈴鈴，是她把我騙回來的，也是她把爸爸和奶奶叫出來的。
奶奶和爸爸大吵了一架，半夜的時候，奶奶把我解下來，和顏悅色地說我身上髒了，要帶我去河邊洗洗。
這是很久以來，奶奶第一次對我這麼和氣。我疑惑地看向爸爸，爸爸站在門裡，眼睛紅紅的，對我笑了一下。
奶奶一路上絮絮叨叨，說以前對我不好，讓我莫要怪她和爸爸。我滿懷期待，問以後是不是不打我了？奶奶笑了笑，說以後再也沒人打你了。
我興高採烈地站上小石板，等著奶奶幫我洗澡，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一樣。
突然一雙手狠狠從背後推來，我撲通一聲，掉進了河裡。
我在河裡掙扎，河水咕嘟咕嘟地灌進肚子裡。在沉下去前的那一刻，我看到奶奶背著手站在石板上，冷冷地看著我。
眼睛如同鬼火。
12
我隨著河水載沉載浮，昏昏沉沉地一路向下遊漂去。
身邊似乎濺起了水花，水裡好像有誰在扯我，隱約還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想要抓住我。
是水鬼嗎？
我有些害怕，但我不在乎了。反正沒人喜歡我，奶奶不喜歡，爸爸不喜歡，媽媽不喜歡，就連鈴鈴也不喜歡。
都騙我，都想讓我挨打，都想讓我S。
那就讓水鬼把我抓走吧。
身子突然一震，一股鈍痛感從頭上襲來，我腦袋稍微清醒了一絲。
不知道為什麼，原本漂在河中間的我，莫名其妙地卡在了河邊放水的石頭水閘上。
我劇烈地咳嗽著，下意識地回頭，隻見一隻慘白的小手正伸在水面上，似乎想要把我重新拉回河中。
我本能地想躲的，但是我的身體好像自己做出了決定。我飛快地伸手，抓住了那隻小手，想要把對方拖出水面。
然而我已經沒有了絲毫的力氣，那隻小手同樣蒼白無力。
僅僅一秒鍾不到的時間，它就脫手而去，消失在水面，再無痕跡。
那一刻，我的心疼得仿佛要裂開，似乎我剛剛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。
我艱難地爬上水閘，躺在水閘想了很久，都想不出來到底失去了什麼。
天快亮了，我爬起來，向著山上走去。
我不想住在河裡，河水會把我衝到我不熟悉的地方。我要住在山上，住在我自己的家，住在那個小地洞裡。
那裡不會有人騙我，不會有人打我，也不會有人不喜歡我。
我在小地洞裡住了兩天，媽媽找到了我，她抱著我大哭，告訴我兩件事。
鈴鈴淹S了。
我以後是鈴鈴了。
我把鈴鈴的鈴鐺埋在了小地洞裡，跟著媽媽下了山。
是的，我是鈴鈴了。
鈴鈴肯定是很膽小的，所以我再不上山了。
鈴鈴肯定是很乖巧的，所以我再也不調皮了。
鈴鈴一直都是個好姐姐，所以我把長壽照顧得好好的。
那些叛逆的，執拗的，調皮的，都是鐺鐺，跟我鈴鈴無關。我就是鈴鈴，不是鐺鐺。
但是我終究是鐺鐺，不是鈴鈴啊！
活著的鈴鈴不需要為S去的鈴鈴報仇，但是活著的鐺鐺要啊！
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傳來，奶奶的聲音很遙遠，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。
「五年前你克S了你的姐姐，用她的命換了你自己的命。」
「五年後你又利用長壽，差點把他害S，想S掉我，為你姐姐報仇。」
「你果然是喪門星啊。這次，我要看著你S，還要看著你被鎮得魂飛魄散，永世不得超生！」
我終於明白了，我徹底明白了。
隻可惜，我明白得太晚了，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。
這次，不會有鈴鈴再來救我了。
清脆的鈴鐺聲隱約地響起，鈴鈴，是你來接我了嗎？
哗啦一聲，我被奶奶提出了水面。
一個小小的人影站在石板旁，一隻手拿著一個鈴鐺，另一隻手握拳，怒視著奶奶。
「欺負姐姐，打洗你！」
13
中元節，我抱著長壽在燒紙。
祭祖已經祭不了了，奶奶和爸爸都被抓走了。聽媽媽說，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見到奶奶了，倒是爸爸幾年後還能回來。
家裡隻剩下三個人，媽媽，我，長壽。
祭祖是隻能男人祭的，五歲的長壽顯然不可能承擔這個重任，因此媽媽就讓我們上山燒紙，聊表心意。
我跪在山腰的大石頭下，默默地看著眼前一盞小小的墳，旁邊不遠處就是我的小地洞。
我從沒想過，鈴鈴原來埋得離我們的家這麼近。
鈴鈴是媽媽埋的。
她沿著河找了兩天，一寸寸地找，終於在二十多裡外的一個小河灣裡，找到了鈴鈴。
她趁夜把鈴鈴背了回來，埋在了那塊我和鈴鈴經常玩耍的大石頭旁邊，然後就發現了躲在小地洞裡的我。
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鈴鈴埋在了這裡，就連我也沒告訴。
隻是哭著告訴我，鈴鈴S了，以後我就是鈴鈴了，要告訴別人，S的是鐺鐺，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出來。
媽媽沒有跟我一起上來，按照習俗，父母是不能去看去世的孩子的，否則會讓孩子亡魂不安。
長壽難得老實，他正學著我的樣子跪在地上，一板一眼地向著火堆中扔紙錢元寶。
我摸摸長壽的小腦袋，「長壽，那天晚上你怎麼會到河邊去？」
「是白衣服姐姐告訴我的，她說奶奶在河邊欺負姐姐。哼，敢欺負姐姐，我打洗她！」長壽一如既往地囂張，給出了一個我早就猜到的答案。
「白衣服姐姐就睡在這裡，」我眼眶發熱，指了指眼前的小土包，「她叫……」
「我知道我知道。」長壽打斷了我的話。
「白衣服姐姐叫鈴鈴，姐姐叫鐺鐺。兩個姐姐的名字合起來，叫鈴鐺，就是這個。」
清脆的鈴鐺聲響了起來，長壽歡快地搖動著手裡的鈴鐺。
我也笑了起來，拿出了屬於我的那個鈴鐺。
我和長壽一人有一個鈴鐺，我的很光滑，很清脆。他的沒那麼光滑，上頭還有星星點點的銅鏽，但是同樣清脆。
歡快的鈴鐺聲響徹半山腰，就像很久以前一樣。
(全文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