杯中的茶芽蕩了一圈又一圈,終於負心違願地沉到水底,宛若片片枯葉。
安平侯府的是是非非,我早已不願牽扯。
可柳相儀終究救過我。
在他許諾不會再傷害我的前提下,我亦無須繼續劍拔弩張。
隻要老侯爺同意我們和離的回信一到,我們往後餘生便可各自安好。
隻是等待回信的日子有些難熬。
可更難面對的卻是日日上門的安郡王獨孫。
他自從聽說了歡意樓的事情後,幾次下帖ṱŭ̀⁴子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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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我始終不應。
他厚著臉皮來了柳府,一心勸我和離。
酒意上頭,甚至大著舌頭開始許諾:「你放心,隻要你前腳和離,我後腳便能讓你進郡王府的大門。
「我問老頭子了,他一點都不介意有一個和離過的孫媳婦。
「他簡直是樂意至極。」
恰逢柳相儀回府,聽聞此言後,立時沉下了臉。
他親自將人送回郡王府,又叮囑門房不許再放人進來。
「日日放外男進來與少夫人廝混,你們幾個是嫌命太長嗎?」
他黑著臉將我扶回院落:「謝長歡,你忘了當初是怎麼說的了嗎?
「你現在這副醉醺醺的樣子,哪一點像個安分守己的柳家少夫人?」
他狹長的眼尾貼了上來,我甚至能看清他長睫下的陰影,像一隻蟄伏欲起的蝶。
「還是說,長歡,你也是那般想的嗎?
「你要離開我,嫁給那個紈绔?」
不,我不要嫁人。
嫁人很苦的。
腦中有些混沌,想了想,我還是衝他伸出了三根手指。
「三道菜。
「柳相儀,我會為你做三道菜。」
不對。
慢慢收回一根手指。
「現在隻剩下兩道菜了。
「不論何時,不論何地,柳相儀,隻要你想吃,我便做給你!」
然後,兩清。
12
醒來時,氣氛有些不對。
柳相儀似笑非笑地守在床前。
「謝長歡,你可還記得昨日發生了何事?」
修長的手指微蜷,他含笑看向我的眼睛,微頓。
「或者,你說過什麼話?」
我偷偷看了眼被子裡的自己,兩眼一黑。
不是昨日的那套衣服!
一時膽戰心驚。
「可是我昨日與那狂徒,發生了些……不該發生的事?」
柳相儀冷臉一沉,言語間頗有幾分咬牙切齒:「謝長歡,我倒看不出你還有這等心思!」
「我告訴你,你做夢!」
房門對撞出的巨大聲響,震得我頭腦發蒙。
不是。
他怎麼還生氣了呢?
有這個闲工夫,他不去找李明嫣風花雪月,在我這裡發什麼瘋!
簡直是莫名其妙。
我很想找人問清楚昨日發生了何事。
可柳府的人都三緘其口。
往日勤往柳府的郡王世子,也是多日不見蹤影。
而在這個時候,給我下帖子的人家突然多了起來。
他們送來厚厚的重禮,說話恭敬又好聽:「主家想請少夫人到府中,指點一下府內師傅的廚藝。」
難得有與官家私廚交流切磋的機會。
而且還能無視柳相儀的黑臉,光明正大地出門。
我自是一一應允。
後來才聽說,此事竟然還有安郡王的功勞。
他近日赴宴時,總是對宴席上的菜色搖頭嘆息:「竟還比不上安平侯府那個小丫頭的手藝。」
眾人好奇之下紛紛拜訪安平侯府,想要見識一下蘇家千金的廚藝,結果發現也不過如此。
有人問起時,老郡王才大驚失色。
「可我說的是安平侯府中姓謝的那個小丫頭啊,對,就是嫁去柳家的那個。」
一時之間,我成了京中最為炙手可熱的邀請人選。
我也並不藏私。
每每與大廚切磋後Ťũ⁼總會留下一道菜譜,讓主家在宴請賓客時大獲稱贊。
經此一來,許多人家都以得到我的廚藝指點為榮。
而邀請我的人家也越來越多。
不久後,我收到了安平侯府的帖子。
13
「不去。」
柳相儀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又一圈,試圖勸服我。
「子遊兄的未來嶽丈做壽,世子和世子夫人親自下帖子請你,他們說無須你動手,隻要你指點一下席面上的菜色便可。
「如此一來,你也可與侯府冰釋前嫌。
「長歡,他們終歸是你的親人,真鬧僵了,於你名聲並無益處。」
我指著還未收起來的禮箱,冷笑。
「看到了沒?這麼多的重禮也不過是求我一道菜。
「一張帖子便想要我的一個壽宴席面,安平侯府真是好厚的臉皮。」
我不耐煩地與他啰嗦。
「柳相儀,我何須與安平侯府冰釋前嫌?終有一日,我是要離開京城的。」
屆時,不管是侯府,還是柳府,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。
我自然不需在意他人的看法。
柳相儀一頓。
他抬眼直直地看了我片刻,長睫輕顫。
「我並無下放的打算,柳家少夫人如何離京?」
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
「柳相儀,你我成親皆非自願,至今都無夫妻之實。便是為了你與李明嫣的良緣,我們兩個總是要想法子和離的。
「你總不能讓李明嫣一直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蹉跎下去吧。」
柳相儀似是梗著一口氣:「我與明嫣,並非你想的那般。
「我們成婚那日,你不是說,你的心中,唯有明嫣一人。」
「我是說過,可那是假的!」
假的?
騙誰呢!
李明嫣對我的敵意,撇開假千金的刻意挑撥,絕大部分都是因為他。
柳府宴會那日,她望向柳相儀的盈盈淚眼中,可是欲說還休的滿滿情意。
渣男!
柳相儀氣得幾度哽住:「罷了。
「安平侯府你若不願,那便不去,我自會為你解釋。
「可是謝長歡,你我的婚事乃長者所定,和離不得。
「想離京出走,你做夢。」
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甩手而去。
氣得牙痒。
無賴!
不多時,無賴又冷哼著退了回來。
「還有,你可不是替嫁,當年定親的正主正是你我二人。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,侯府真千金!」
14
不知柳相儀與安平侯府說了什麼。
他們雖生氣,卻並未再來尋我。
直到今年的一應節令與侯府諸人的各個生辰,我亦是不聞不問時,他們這才驚覺。
原來我並非置氣,也不是在與假千金爭風吃醋。
我是真的不在意他們,也從未想過要認祖歸宗。
畢竟,我不姓蘇。
我的名字,一直都是謝長歡。
蘇夫人哭著上柳府時,我隱在珠簾後,回答了她的疑問。
「侍衛臨門,逼我用替嫁償還生恩的是你們。
「我被柳家冷待,遭受非議時,不管不問的也是你們。
「我在宴會上差點名聲盡毀時,我所謂的親人,也從未為我仗義明言。
「現在,你們又為何而來?」
蘇夫人哭得梨花帶雨:「長歡,我此前從未想過,你竟然真的在怪我們。
「你自幼飄零,從沒學過世家規矩與典範禮儀,柳家已是你最好的選擇。
「相儀他並非眠花宿柳的浪蕩公子,他雖然舊情難忘,可你是他的正妻,隻要生下嫡子,便是有些許非議,也根本無傷大雅。
「長歡,我們已經盡力為你籌謀,你怎可做那不孝之人,如此傷我們的心!
「你這般行事,若讓外人知曉,欲置侯府的臉面於何處?」
臉面,臉面,又是臉面!
指甲不覺間刺破掌心,我猛地閉上了眼。
原來這就是母親。
這就是我曾經心心念念過的母親。
幼時每每被罵作是沒娘的野孩子,我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的阿娘。
師父說。
她會和我很像。
她會很溫柔,比隔壁小花的娘還要溫柔。
她還會在我傷心、難過、委屈的時候,輕輕地哄哄我……
可是你看,他說錯了。
她根本就不會哄我。
她隻會覺得我不識好歹。
隻會覺得孤零漂泊了十幾年的我,隻配得到一個連假千金都不願要的夫婿。
還好,我從未在意。
那一日,知曉身世的巨大驚喜,在矜貴的管事和高傲的嬤嬤前,很快變成了錯愕、心寒與不知所措。
從此,我不再期待。
隻是空蕩蕩的胸口忽起寒風,眼淚瞬間盈目,又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。
我很努力很努力地仰著頭。
「柳相儀既是這般好,蘇千金為何不嫁?」
跟在蘇夫人身後蘇子遊本就看我不慣,見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提起自幼寵愛的妹妹,越發氣惱。
他一個箭步,大力扯下擋在我身前的珠簾。
「你算個什麼東西?也配與清音比。
「她向來備受寵愛,沒有受過氣,沒有吃過苦,自然無須像你一般忍氣吞聲。」
更難聽的話亟待脫口。
他乍然對上我勃發怒氣的臉,倒吸一口冷氣後,猛然後退。
「姑……姑姑!」
15
柳相儀來時,眼底的笑意未散。
「你今日可與嶽母她們將話說開了?」
滿室玉珠如星碎開,濺散一地。
我坐於石階上,慢慢收攏碎星的手指一顫,卻沒有抬頭。
「嗯,說清了。」
恩斷義絕。
雖然他們走的時候魂不守舍,卻並沒有開口反對。
我與安平侯府,應該是兩不相欠了。
柳相儀穿過院子,倚門輕笑。
「那你打算如何謝我?
「不若在半月後,為我做一道菜,可好?」
我慢慢抬起頭,待想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後,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。
「她們,是你找來的?」
「是啊,我總想著母女連心,嶽母大人來勸你,你總能聽進去,不再與侯府僵持,也不用整日想著和離。」
「所以,今日我所辦之事,你可還滿意?」
「滿意!」
嘴角咧開,未成笑意,聲音卻漸漸帶出了哭腔。
「我可真是太滿意了!」
柳相儀察覺不對,他幾步走到燈下,先是被滿地的碎玉晃了眼,這才看到霜白石階上的我,早已泣不成聲。
「長歡……」
他在我身前俯身蹲下,眼底情緒翻騰,可一語未止,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。
「長歡,可是世子夫人與你說了什麼?」
他眼底有暗光劃過,似惱似悔,不由得放低了聲音:「長歡,抱歉,我竟是ṭū́₍又做錯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