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隻能不斷地向父親求饒,嗑破了頭才勉強活下來。
從那時起,他就恨上了父親和大哥。
就像他恨大周,恨崔家一樣。
他或許的確想得到我,但弑父奪位,絕對是為了自己。
可我還是被依塔赫說動了。
因為這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。
和我再次失明一樣。
我並不是多麼勇敢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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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之前我曾預想過無數種可能。
想過失敗。
想過S。
所以我問崔大郎要了點毒,必要時候自盡,免得被生生被折辱而S。
當我知道沙烈就是小時候遇見的“混血棄兒”、當我知道他就是與我在混亂的雍縣互許終身的“安二郎”、當他違逆渾利可汗留我一條命時,我心裡忽然就有了一個計劃。
它充滿危險。
需要去賭沙烈的真心。
我贏了。
他確實有那麼一點兒真心。
可我不敢去問自己有沒有真心,我怕事到臨頭會後悔、會手軟。
我絕不允許自己手軟!
“紅葉,我一定會治好你的眼睛。”沙烈捧著我的臉,輕輕吻著我的眼睫。
“看不見了也好,這樣我就分不清你到底是沙烈可汗,還是安二郎。”
“你希望我是誰,我就是誰。”
許多年前,我洗壞爹的一件舊衣,被打地皮開肉綻趕出家門時,阿婆心疼地將我背到了她那兒,給我煮粥熬藥、換衣梳頭。
我問她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。
她說我像她S去的女兒。
幾日後我娘來接我,我抱著阿婆的腿不肯離開,哭著問為什麼我不能是她的孩子。
阿婆摸著我難得幹淨的頭發,用蒼老但堅定的聲音說:“你是誰,不由你爹娘決定,而是你自己。”
想到此,我不由得落下淚來,沙烈動作輕柔地為我拭淚。
昏暗的燭光下,他微微勾起嘴角。
他一定以為這是感動的淚水。
是的,我最近看得見了。
盡管隻有模糊的影。
但我誰也沒告訴。
11
春花爛漫的時節,大可汗傳來書信,要沙烈在五月之前攻破長江。
漢陽與江夏隔著滾滾長江遙望,突厥大軍以漢陽為中心,順著江岸尋找渡江的時機,而對岸的江夏旌旗獵獵,王旗為“周”,將旗為“崔”。
帶兵的正是崔家大郎。
“可汗說,等拿住崔將軍,娘子的眼睛便能恢復了。”依塔赫很開心。
她被突厥人養大,縱然想起幼年的一切,卻依舊不明白長江意味著什麼。
她隻知道,她的可汗即將斬落送我來赴S之人的頭顱。
她隻知道,她的阿姐有救了。
可惜,大戰並未隨著依塔赫的期待而到來。
因為大周派來了合談使臣。
真正的清河崔氏女——崔鏡。
我沒想到她會來。
她被封為公主,帶著十裡紅妝,渡江和親。
沙烈同意了。
他向長安的大可汗上書,要求封崔鏡為大可敦。
依塔赫知道後,氣得連門都不給他開。
可沙烈說,他要讓我真正成為崔鏡,隻有這樣,我才能擁有和他相配的家世,我的身份才會被大可汗承認。
“那崔娘子怎麼辦?”我隔著門問他。
“世上豈會有兩個崔鏡?”沙烈輕快地笑著。
他說崔家養了我做替身,最後卻要S了我,如今他SS崔鏡,便是在為我報仇。
他真的很會把自己的目的,偽裝成情深義重的奉獻。
“我做了她六年的替身,她既落到了你手裡,不如讓她給我做六年替身,再S不遲。”
“依你。”
我沒有見到崔鏡。
沙烈嘴裡說著愛我,卻處處防著我。
就連依塔赫也見不到崔鏡。
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。
崔鏡的嫁衣,用了大周最好的衣料,上面的刺繡漂亮地像畫上去的一樣,細膩柔軟,色彩繽紛。
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金貴的衣裳。
“阿姐真好看。”依塔赫眼睛微紅。
這是我們重逢後,她第一次喊我“阿姐”。
我看著鏡中滿頭珠翠的自己,隻覺得陌生極了,像是用術法幻化出的虛幻的影。
我抓著依塔赫的手,忽然和她說起了阿婆。
她隻有一點模糊的印象,但我告訴她,阿婆的娘是胡女,年輕時被商人帶回中原做了妾,後來商人被山匪SS,族中人為了爭搶財產不惜S人放火。
年幼的阿婆不得不跟著娘親奔波。
在她幼年顛沛流離的記憶裡,曾見過漫山遍野的黃栌,像是盛夏的晚霞跌入人間,令她一生難忘。
阿婆給我取名時,滿是懷念神往之色。
“好想和你一起去看看阿婆口中的人間盛景。”我感慨著。
沙烈忽然跨進門來,他穿著精致的婚服,嘴角牽起的微笑讓那張英俊的臉更加迷人。
他一把將我攬在懷裡:“聽說長安就有,待我大勝,你的眼睛也好了,必帶你去看個夠!”
依塔赫連忙說她也要去,沙烈笑著點頭,還許諾未來會封她做公主。
依塔赫高興極了。
我依偎沙烈懷裡,掌心貼著他跳動的心髒,心中不斷排演著怎麼刺進去才能一擊斃命。
12
大婚當晚,沙烈難得喝了點酒。
他一向討厭身體和思維不受控制,因此極少飲酒。
可今夜紅燭照紗窗,他眼神迷醉地湊到我耳邊呢喃時,滿嘴的酒氣。
“在雍縣時,我便說過,一定會風風光光地迎娶你做的妻子。”
“紅葉,你終於是我的了。”
“答應我,再也不要和我走散……”
他話剛說完,便重重地倒了下去。
我摸到他被風吹得冰涼的臉,在烈酒的燻騰下漸漸變暖、發燙,他似有所覺,口中不斷呢喃著“紅葉”二字。
如此深情,倒叫我一時生出許多愧疚來。
我摸索著替他寬了衣衫,將他慢慢挪正,俯下身去,臉貼著臉。
“二郎,我們一起去看漫山遍野的紅,好不好?”我探手入枕下,緩緩摸出了鋒利的匕首。
他說長安有紅葉。
可我記得崔家教詩書的娘子提過,忘川之畔,也有豔烈如血的花。
曼珠沙華。
其壯麗絕不亞於深秋黃栌。
“好……”沙烈含糊地應著。
下一瞬,匕首入肉。
沙烈驟然清醒,帶血的匕首被他哐當丟在地上,而我也猝不及防地被他壓在身下,SS掐著脖子。
“紅葉,你為何不肯回頭!”
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圖謀!
他聲調清晰、眼神銳利,根本就沒有醉!
我一句話也說不出,隻覺得五感正在快速消逝,唯有疼痛和窒息清晰地遍布我每一寸骨肉。
這次,我真的要S了。
好可惜……
不知道崔鏡有沒有別的計劃。
不知道漢人何時才能渡江北伐。
哐!
瓷器碎裂的聲音,像劃破黑暗的利劍,將我從S亡深淵拽回人間。
沙烈已經追到了門口,揮舞著我剛才用過的匕首,一刀刺進那人的脖頸,幹脆利落,一擊致命。
“不許動我阿姐……”
依塔赫不知何時躲進了我的新房,白色的突厥侍女服盛開著一朵越來越大的曼珠沙華。
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清晰,依塔赫卻離我越來越遠。
我無暇悲傷,徒手撿起床上的碎瓷衝過去。
沙烈轉身將匕首刺進了我的身體,我也成功劃破了他的脖子。
我們像初見時一樣,把對方打地頭破血流、幾欲瀕S。
但這一次,我們誰也沒有心軟。
我身上傷雖多,但不致命;沙烈隻有脖子上一道傷痕,卻血濺如瀑,最終脫力倒了下去。
“紅葉,你為何……”
“因為我是漢人!”
我以為我會S,可醒來時卻見到了崔鏡。
這一次的計劃十分成功,大周的軍隊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,被逼到絕境的漢人奮起反抗,眼下已成功收服山南道和淮南道。
漢人士氣高昂,早晚能將突厥人趕回賀蘭山外。
“紅葉娘子,你是我們漢人的英雄,你的事跡將寫入史書,萬古流芳,所有人都會記得你的功勞。”崔鏡語氣輕快又堅定,眼裡光芒璀璨。
“依塔赫,我的妹妹,若沒有她,我根本不會成功。”
“待你養好身體,再慢慢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,由我親自執筆,絕不落下每一位有功之人!”
後來,我們的事跡被編成了雜劇,流傳千裡。
世人贊我勇敢智慧,可無人知道我心中也曾萬般糾結。
我隻是個普通人。
我隻想擁有衣食無憂的平淡生活。
比這好千百倍的生活,沙烈都能給我。
可最後還是選擇忠於自己的民族。
我沒有成婚。
我帶著妹妹的骨灰,在滿是黃栌的山下建了一座小小的莊園,收養了一個孩子。
那是個可憐的小女孩,因為不肯聽神婆的話,給弟弟放血救命,被活生生打斷了雙腿。
我牽著狗救下她時,她奄奄一息地抱著我的繡鞋,問能不能做我的狗。
後來,她說自己卑賤,在我身邊做奴婢、做狗都是福氣。
她不敢做我的孩子。
我蹲在她面前,輕輕抓著她瘦弱卻又傷痕累累的手,輕聲說:“你是誰,不由你爹娘決定,而是你自己。”
“你問問你自己,究竟想做人,還是做狗?”
她咬著唇,眼淚在眼眶打轉,半晌堅定地告訴我,她要做人。
她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