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也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。
或許奶奶也察覺出來了。
但她仍舊埋下頭去——
「媽。」姑姑溫聲叫了一下奶奶：「抬個頭。」
奶奶剛抬起來——
「啪！」的一聲。
姑姑把奶奶懷裡的湯碗掀翻了！
11
姑姑的手勁很巧。
那些廢湯一點都沒有撒到奶奶的身上。
趁著奶奶懵的那一陣兒，姑姑劈手就拿過了媽媽面前的高壓鍋。
她把桌子上每一個盤子都拿了起來，端起各種各樣的菜就往高壓鍋裡倒。
「省什麼省啊？
「吃剩菜算什麼節省啊？
「媽你要有本事，直接不吃飯給我們省錢吧。
「我真的服了你的勁兒了!你每天都在節省什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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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家裡給你買兩個空調，你節省著電不舍得開，大夏天把自己熱中暑熱到急診室！治病的錢夠你開五年空調的了！
「家裡給你買蘋果，你放著不舍得吃。別人問你你說你不想吃，不想吃你別讓人買啊？
「好家伙，這蘋果開始爛了，你喜歡吃蘋果了。
「好的你不先吃，你偏偏要先吃爛的。吃到最後，五塊錢一斤我們買了一堆爛蘋果。
「還有牛奶！還有牛奶！過期的牛奶你也真敢喝！還敢留給小孩兒喝！
「媽，你現在的狀態讓我懷疑你當初的學士學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！」
姑姑的聲音很大。
她的話密集起來的時候，別說是我們了，就連奶奶也插不進去。
而姑父和陳又銘，似乎已經料到了姑姑的反應，早已經躲到了一邊。
「你要是隻是扣就算了！
「好東西留給小輩吃，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。
「你不會以為這話是什麼好話吧？
「犧牲奉獻上癮了是吧？
「可別自我感動了!
「現在人人都不愁吃穿了，你還自虐式地付出幹什麼呢？」
姑姑的訓斥聲收尾時，我們在場的眾人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。
奶奶也失去了之前的得意，兩眼不知何時噙滿了淚水：「蓁蓁……你，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。
「你嫌棄我住院花錢了是不是？
「你嫌棄我吃蘋果費錢了？」
我姑本來松下去的眉心再次擰了起來。
她重重地嘆口氣。
「我本來就不該奢望您能懂我的意思的。
「媽，您一生自信慣了，住在自己的胡同裡住慣了。您認定我們是嫌棄您，您一定要犧牲著付出，體現您的價值。
「我們怎麼勸您，您都不會聽的。
「所以，我不勸您了。」
姑姑把沤菜桶拎到了客廳。
讓奶奶親眼看著她把所有的飯菜都倒進了桶裡。
「媽，您可別說您節省了。
「這些好菜，您知道多少是因為您浪費掉的嗎？」
12
姑姑請了假。
她本來初六就得上班。可她臨時改了高鐵票，讓姑父帶著陳又銘先回家去了。
而她，則選擇休年假，留在這裡陪奶奶到出了正月。
「嫂子可以帶著小翹回去上學。」
「但是哥哥得和我一起陪著媽。」
「請假也好，調休也好。」姑姑正色說，「哥，那是咱媽，不管咱們的生活習慣有多麼不一樣，咱們總得找出根源，解決並且磨合吧？」
媽媽也沒走。
「等正月十七，小翹開學前我再走。」
「你們兄妹倆萬一和老太太吵起來，我在旁邊搭把手也是好的。」
奶奶一開始並不服氣。
她幾次想要離家出走。
這時，爸爸媽媽才知道，原來初一下午的時候他們找不到奶奶，並不是偶然。
奶奶是去鄰居親戚家聊天了。
也是故意躲著他們，不願意他們找到她。
奶奶怒斥姑姑不給她私人空間。
姑姑就黏在後面：「媽，不是我不給你私人空間啊。
「我是怕你出去亂說，我總得跟在你身後澄清啊。
「要不然，別人以為我哥虐待你，我也虐待你，我們兄妹倆狼狽為奸可怎麼辦呀？」
奶奶氣急：「你也不嫌丟人！」
「我不嫌棄你啊。」姑姑更樂了，「你不是說我和我哥嫌棄你嗎？現在是我們倆黏著你，你卻嫌棄我們了。」
於是，奶奶連出門嘮闲話都放棄了。
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，原來姑姑一直知道我們家大年初一發生的事情。
而偷偷告訴她這件事情的人。
想必就是大年初一找姑姑幫忙給奶奶打電話的媽媽了。
我問姑姑的時候，她輕輕捏了捏鼻子：「小傻子，你媽媽可比你聰明多了。
「不過也不怪她。
「誰的娘，就該誰管，不是嗎？」
13
姑姑說要專心管著奶奶一陣，就是專心管奶奶。
尤其是在飯上面。
我們剩下一點飯，她就直接扔了。
奶奶心疼飯。
「喂隔壁叔叔家的豬了，又沒有浪費，你心疼啥？
「總比你吃餿的，給豬吃好的節儉吧？」
而對於零食，媽媽總是給奶奶買夠適當的量。
「一星期內不吃完，剩下的我們也扔了啊。」
奶奶剛開始還偶爾故意剩下一點東西。
見姑姑和爸媽絲毫不妥協，便隻好盡數吃下了。
不吃新鮮的食物沒辦法啊。
但凡有一點剩飯，姑姑是真的敢扔，也是真的敢讓奶奶餓肚子。
但這樣的活動，也僅僅進行了十來天而已。
我正月十七開學，正月十五，媽媽帶我回市裡。
回去之前，姑姑和爸爸媽媽開了一個會。
「這是大人的事情。」
媽媽本來不想讓我參加的。但我還是被姑姑給叫住了。
「小翹怎麼不是大人了？」姑姑說，「小翹已經過了十歲，是個小大人了！」
也是那場會議裡，姑姑跟我科普叫做「孤獨感」「安全感」的東西。
「不是我為她說好話。
「她之前做的事情很氣人，我自己也覺得很氣人。
「可她為什麼一定要節省呢？為什麼一定要自虐式付出呢？
「因為她找不到自己的價值。所以，她選擇自我犧牲式地對我們好，選擇誇大她自己的付出，甚至盲目地認為家族中的長輩就應該為小輩犧牲，以此來證明自身的價值。
「她的行為很可惡，也為我們造成了困擾。
「但是, 真的是她自己就願意變成這樣的人嗎？不是的，她隻是迫切地，想要實現自我的價值罷了。
「她以前不是這樣的。
「三十歲的她，雖然一分錢掰成兩分花, 但是她偶爾也會給我們買個糖糕, 她, 我，還有哥哥，我們三個人一人一口。
「五十歲的她，雖然還是節儉，但是她還是能正常吃飯，舍得花費。
「五十六歲的她退休。她和學校的校長商量返聘的事情。校長卻說她年紀大了, 學校承擔不起責任。
「後來，她想要幫忙照顧小孩。可是我離得太遠，小翹年紀也足夠大了，用不上她。
「到今年，嫂子生了小侄子，可大家又覺得她身體不好，不能累著她。
「人不能總是工作，可也不能總是闲著。
「他們付出了一輩子，心靈上的空虛和不確定感實在是太可怕了。
「好不容易能為孩子們省點吃的，省點錢，他們可不使勁兒做, 使勁兒炫耀嗎？
「所以, 咱們的當務之急是把媽媽的習慣掰過來，也是幫她重新樹立成就感，排除孤獨感。」
回市區的路上, 媽媽開著車, 同我說：「有時候懷疑你姑姑是心理老師。
「我有一瞬間被你姑給說服了。
「可我還是煩你奶奶。
「也煩你爸爸。」
14
而剩下來的時間裡。
姑姑帶著奶奶來回串門。
對, 是帶著奶奶來回串門, 而不是讓奶奶帶著她。
她跟鄰居們炫耀，炫耀奶奶最近是多麼注重身體健康, 多麼認真鍛煉，給她和我爸爸省了多少心。
又給別人看奶奶之前練的書法。
「多棒！」姑姑笑著，「我們準備給我媽開個視頻賬號！她以前是語文老師呢！」
奶奶的精神似乎比以前更好了。
而她的鬥櫃裡——
姑姑給我拍了個視頻：「幹幹淨淨的, 什麼都沒有了。
「我看著呢。她一藏吃的，我就給她扔了。」
我問姑姑：「可你總得去上班吧？無論是你和爸爸，都不能一直看著奶奶啊。」
「所以, 我準備給她報個老年大學。
「正好，你們那裡的社區有, 我家那裡的社區也有。
「我想好了, 路途遠些也沒什麼。
我奶就會摸摸我的頭：「小翹知道謝謝奶奶就好。這些東西奶奶一點都不舍得吃，就給小翹留著呢！小翹以後也要對奶奶好啊！」
「【「」「嫂子。」姑姑問我媽：「你願意嗎？」
「如果不願意的話也沒關系。媽的退休金足夠她在兩個城市裡租房子。
「不行媽來我的城市過也可以的。」
我媽點點頭，同意了。
15
後來，我媽媽也和奶奶鬧過矛盾。
不過爸爸再不會一味地站在奶奶那邊, 也不會一味地站在媽媽那邊。
他似乎學會了思考家庭關系。
而奶奶，偶爾還是會有點小固執。
但是，她再不會將東西都存滿自己的櫃子，隻為了將別人並不需要的東西捧給對方, 來賺取對方的愧疚心和孝心。
偶爾一兩次，她會給爸爸或媽媽打電話，讓他們回來的時候帶個四寸的小蛋糕。
「是給小翹帶的嗎？」
「不是。」奶奶在電話那頭說：「沒有小翹的份。」
「是我這次課堂上得了一百分。」
（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