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叔叔很快衝上來，把我爸摁在車上，即便如此，他仍在拼命掙扎，大口喘著粗氣，鼻孔一張一闔，像頭暴怒的犀牛。
「你老婆肚子那麼大你還打她，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了？！真給老爺們丟臉！」
「就是，孩子還在後面看著呢，瞅瞅你們給孩子嚇的！」
「要我說這種人就不該生孩子，還要二胎，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家長，好多孩子才有心理疾病的。」
有人撐腰，我媽的表演欲頓時膨脹了，她往地上一歪，開始哭：
「孩子今天沒去上學，打你電話也不接，我六點開始就在樓下等了，我給你們老李家生兒子，一天天累死累活，就多問了一句，我有錯嗎？」
「上來就摔摔打打，你問問別人，哪家家長不給孩子拍照片拍視頻？怎麼我給她拍照片的權利都沒有嗎？」
「當初結婚你說全心全意對我好，你看看你現在呢，你都沒給我留活路，大晚上拉著我去醫院流產！」
「沒法活了，真是沒法活了！我死了算了！」
我媽越哭越傷心，連幾個熱心阿姨都忍不住皺眉，兇神惡煞地看向我爸。
我被嚇壞了。
但我知道不是爸爸的錯，他帶我去我最喜歡的遊樂園，陪了我一下午，對我很溫柔，是直到看見媽媽手機裡的社交軟件後才爆發的。
看著那些叔叔毫無顧及地把爸爸的臉懟在車窗上，我衝過去，哭著懇求：「叔叔求求你們了，放開我爸爸吧，他沒打我，也沒打媽媽，他沒錯。」
我媽聽到我的話，徹底炸了：
「要不是你這個小賤人！你爸怎麼會和我鬧！我就知道是你在挑撥離間，我拍你照片的事是不是你告訴你爸的！當初要知道你是個女的，就應該把你打掉！！」
那些叔叔阿姨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，按住我爸的幾個叔叔也不由得放松了手下力道。
Advertisement
我爸站起來，膝蓋上還有塵土。
他眼眶很紅，「對，你有權利給孩子拍照，但不代表你可以拍孩子洗澡、上廁所的照片，而且，而且你……」
我爸說不下去了，我看見淚光在他眼底遊蕩。
此刻他羞愧、後悔、沮喪又憤怒，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：
「你還把那些視頻和照片發到網上，語言羞辱、汙蔑你的親生女兒，你發的那些話，沒有道德！沒有底線！簡直不堪入目！！」
圍觀群眾這時才恍然大悟。
「你不會就是那個清清小嬌妻吧？大數據給我推過同城，我刷到過你！」
「我也刷到過，我說那個小姑娘怎麼看著那麼眼熟。好惡心，她雌競她女兒，說她女兒是心機婊，天天纏著她老公。」
「我靠這種人還生孩子，怪不得她老公生氣要她把孩子打了，對大女兒就這麼防著，這要再來個閨女，她不得瘋？覺得全世界都跟她搶老公。」
見輿論風向瞬時轉變，我媽如同兇獸般狠狠瞪我一眼，我瞬間後脊背發麻，忍不住朝我爸身後躲去。
可緊接著，我媽媽哀哀慘叫起來。
「肚子，我的肚子……」
「我肚子好疼，快幫我叫 120！」
任她再如何奇葩，也不會有人真的眼睜睜看著孕婦哀嚎卻無動於衷。
很快，急救車把我們一家三口拉去了醫院。
診療室外，爸爸坐在我旁邊，我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到了具象化的疲憊和無助。
「彎彎，如果爸爸媽媽離婚，你願意跟著爸爸嗎？」
我一怔，半晌沒說話。
上了小學後，班裡就有同學的家長離婚了，那個男孩原本成績一直名列前茅，身上的衣服也總是香香的，可自從他父母離婚後，不僅校服黑一塊黃一塊，成績一落千丈，整個人也陰鬱起來，不再和其他小朋友玩了。
甚至還有些孩子會開他的玩笑，嘲笑他是沒媽的孩子。
我心裡害怕，一時間竟不知道是現在我的境況好，還是那個男孩的境況更好些。
爸爸看出我的猶豫，他摸摸我的臉頰，悵然道：
「也對，彎彎還小，不能很快做出決定，是爸爸問得太突然了。那彎彎，如果媽媽願意改正，你要不要再給媽媽一個機會？」
我很茫然，沉思許久仍不知道該不該答應。
很久之後，爸爸嘆了口氣。
5、
那晚後，我媽就住進了醫院保胎。
她不肯回家，說隻要她回家我爸一定會拉她去做人流，她找人看過了，這胎是兒子，她覺得隻要兒子一出生，我爸的思想就會自然而然地轉變。
我爸沒攔著。
但爸爸工作很忙，經常要出差，於是把我送到了姑姑家，由姑姑接送我上下學。
姑姑對我很好。
表姐去世後，她和姑父離了婚，每天就隻有她一個人在家。
自從我到了她家，每天早上姑姑都會讓我想好晚上想吃的菜，再用磁鐵把留言板貼在冰箱上。
等到了周末，姑姑就帶著我逛公園，去遊樂場玩碰碰車，回家做香噴噴的小蛋糕。
姑姑還給我買了美羊羊的粉色小夜燈，感應的那種，我再也不用擔心被窺視，被拍醜照，也不用再去想會不會有人半夜站在我床頭。
我開心極了。
爸爸出差了半個月，回家前的那晚他給我打了電話，說等這次他出差回來就和公司領導申請，將來要常駐本市。
我更開心了！
如果爸爸能天天回家，那我也不怕和媽媽朝夕相處。
但掛斷電話前，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「她怎麼樣了？」
爸爸沉默片刻，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讓我放心，說他和媽媽已經達成一致，以後我的教育全權交給他，媽媽會把網上的賬號注銷刪除，也保證以後不會再對我非打即罵。
我壓下了心底蠢蠢欲動的不安，笑著和爸爸說了「明天見」。
可當第二天姑姑送我回家時，我們都傻眼了。
一地狼藉。
客廳落地燈上掛了幾條內褲，看不出是否穿過，茶幾上全是煙頭和瓜子皮，電視下一整片的啤酒瓶，有幾瓶倒在地上，焦黃的液體彌漫在瓷磚上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。
姑姑甚至從大門口退出去又進來，再三確認有沒有進錯家門。
這時，臥室傳來腳步聲和男人的咒罵聲：
「都說了不要白天吵我睡覺！怎麼又白天回來了？！」
年輕男人上半身沒穿衣服，隻隨意套了條褲子，那褲子看著眼熟，像爸爸經常穿的牌子。
「你們誰啊？誰讓你們進我家的？！」
對方看著像個二流子，姑姑腳步一頓，將我擋在身後，聲色厲茬：
「這明明是我弟弟家，倒是你，你怎麼進來的？還不趕緊走，再不走我可就報警了！」
年輕男人撩了撩黃毛，整個人油裡油氣的：
「報啊，你隨便報！這是我姐給我的婚房，你們莫名其妙闖進來，我還沒告你們非法闖入他人住宅呢！」
他理直氣壯，嗓門奇大，我害怕地抓住姑姑的手，面對年輕力壯的男人，姑姑也不想和他硬剛。
剛準備離開，電梯忽然「叮」的響起，隨即是行李箱滑輪拖過地面的聲音。
這聲音我太熟了，是爸爸！
我興奮地大叫，是爸爸！爸爸回來了！
他一定能趕走這個闖進我家的黃毛入侵者！
這時我爸也看見了黃毛，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，身影高大，安全感十足：「你是誰？為什麼會在我家？」
黃毛不以為意，他很快回了臥室又出來，然後甩出一張房本。
「嘖，天王老子來都不好使，現在這房子的房主是我，你們再不滾，我可就報警了！」
我爸翻開紅色證件內頁，最上面一行的房屋所有權人，赫然寫著三個大字：
宋文寶！
6、
宋文寶、宋文清。
「小舅舅？」
宋文寶一臉嫌棄，很是陰陽怪氣：「別瞎叫人，我是不是你舅還不一定呢，你爸不是要和我姐離婚麼，把懷孕六個月的孕婦丟在醫院不管不顧，李銘城，你挺能耐。」
姑姑露出著急的神色，「銘城，這是真的嗎？你要和文清離婚？房子也給文清了？」
爸爸臉色很難看。
「她懷彎彎的時候說沒有安全感，所以房產證上隻寫了她一個人的名字，我沒想到，我是真沒想到……」
等我們趕到醫院時，我媽託著碩大的肚子坐在病床旁邊的板凳上，病床上躺著的，是個六十多歲穿著花裡胡哨的大嬸。
見到我們，我媽神色先是躲閃了下，隨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，挺直了腰背。
「父女兩個膩歪夠了，終於想起我了是吧。」
原本在床上翹二郎腿的大嬸也坐起來，她眉眼和我媽有三分相像，但和黃毛宋文寶長得更像些：「原來當年就是你拐走了我女兒，現在孩子給你生了，兒子也懷上了，你說不想過就不過了？呸，什麼東西！賠錢！」
「文清別擔心，媽給你撐腰！」
我其實想不明白，我媽頂著那麼大的肚子卻隻能坐在靠背都沒有的小板凳上，大嬸卻悠哉遊哉地躺在床上，這算哪門子的撐腰？
爸爸一把扯住我媽的胳膊：「你把房子過戶給你弟了？」
我媽一聽這話，頓時火了。
「房子房子房子！這麼久沒來看我，你第一句話就隻知道問房子？！」
「李銘城，你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我，你要是不愛我了就直說，肚裡這個我也不生了，立馬就去做人流！」
「你在用孩子威脅我？」
我爸苦笑一聲，「懷彎彎時你說要辭職在家專心養孩子，但我又經常出差你沒有安全感，要求房產證上隻留你的名字，我答應了。彎彎出生後，你又嫌棄她是個女孩，拒絕母乳，自己不帶她，就把她丟給我姐，我姐又帶恬恬又帶彎彎，幫我們帶了三年孩子。」
「恬恬意外去世後，你又嫌我姐家風水不好，非要把彎彎要回來，可孩子回來了，你又怎麼對她的？天天在網上發那些東西，和這麼小的孩子爭風吃醋，我連抱彎彎一下都得偷偷摸摸的，否則你就不高興！」
「你一直懷疑我和女兒，懷疑我不愛你了，可宋文清，你看看你自己，你做的這些，哪點會讓人心生愛意？」
大嬸猛地從床上跳起來，啪地扇了我爸一巴掌。
「扯什麼犢子！不愛就是不愛了！既然不愛，那就離婚，孩子給你，房子本來就寫的文清的名字，歸我家文清！」
鮮紅的巴掌印特別刺眼，我心裡又疼又怕，悄悄握住爸爸的手指。
他原本還在痛苦糾結，可等到此刻，我的動作忽然給了他足夠的勇氣，他看向我媽：
「確定嗎？真要離婚？」
大嬸掐了我媽一把，我看見她疼得一縮，但沒躲。
她昂著脖子，挺胸抬頭：「那就好聚好散吧！」
爸爸嘆息，大掌放在我頭上，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：「好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