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《拙犬》, 本章共3795字, 更新于: 2025-02-06 16:07:40

9


我護著厲銘川落入泳池的瞬間,任佳被院中的保鏢摁住。


鮮血染紅池水,厲銘川託著我無力的身體浮出水面。


「叫救護車!快!」


視線模糊,厲銘川半抱著我,捂著我的背後的傷口。


他竭力鎮定的聲音有些發顫:


「你會沒事的,阿笙,我會救你。


「你以前也中過槍的,這次也一定會沒事的。


「你不會死的,你不會死的……」


你好吵啊……


我微微皺眉,張口卻先咳出鮮血。


厲銘川看見,身體痙攣似的猛然一抖。


他慌亂地替我擦:


「沒事,沒事的……


「救護車怎麼還沒到!」


他永遠果敢、篤定,可現在的語氣卻越來越不自信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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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最聽我的話了,是不是?


「阿笙,我現在命令你撐下去……」


我不再看他,扭臉看掉在草坪上的畫。


這幅畫是我買下的孤兒院裡的小朋友送給我的。


他說畫的是我,是個眼睛像星星一樣亮的男孩兒。


可惜,畫上沾了血。


男孩兒的眼睛,也不再像星星一樣亮了。


救護車來得很快,厲銘川看著醫生在我身上插滿管子,端坐在一旁一動不動。


也許是因為身上湿透了,他眼眶驚紅,渾身都在微微發抖:


「很快就會好了。


「阿笙的身體向來很好,他會沒事的……」


我覺得很吵很煩,專心聽監護儀發出的心率聲。


「嘀嘀」聲先是急促,然後突然慢下來。


變成了尖銳的警報聲。


「病人室顫了!快搶救!」


醫生說完,拿除顫儀在我胸前猛地一擊。


再睜眼,我竟然漂浮在救護車的上空。


我眼睜睜看著醫生們圍著我忙碌,內心平靜。


持續的、刺耳的報警聲像是給了厲銘川當頭一棒。


他瞪大眼,木然地看著監護儀屏幕上的直線。


他此刻渾身血汙,發梢上的水滴落在隱隱發顫的手上。


是我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。


自信蕩然無存,厲銘川惶惶開口:「醫生,他不會死的對不對?」


醫生回避他的眼神,委婉答道:「病人傷在心肺,先生您還是做好心理準備吧。」


「你他媽放屁!」


厲銘川揪住醫生的衣領,脖頸上青筋鼓動:「他不能死!」


我冷眼看著他發瘋,更加期待自己徹底死掉的那一天了。


10


我一路隨著肉身來到醫院,然後停在手術室門外。


厲銘川調集了全市的外科專家,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。


「陳先生的身體狀態已經很差了,今天的傷又實在重,厲總您……」


「你胡說!」


厲銘川像暴君一樣,勃然大怒:


「阿笙不會死!


「他一直很堅強,傷口線還沒拆都會跟著我去外地出差——」


「那是因為他把你看得比自己還重要!」


樓道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怒斥,是鍾穎。


她快步走到厲銘川面前,一字一句道:


「他根本不是堅強,他也怕痛、怕冷。


「隻是他所有的懼怕之前都有一個你!」


「而你,厲銘川。」鍾穎聲淚俱下,「你根本不關心他,不珍惜他。」


「你連他得了腦癌都不知道!」Ṱũₕ


厲銘川像是被一錘砸蒙了。


他血色盡失,茫然地問:「什麼……癌?」


「腦癌!」


鍾穎歇斯底裡地吼叫:


「他本來就沒幾天好活了,你還算計他,利用他,看著他被別人欺負。


「現在你滿意了?


「他把命都給你了,你滿意了吧!」


「砰!」的一聲悶響,厲銘川連連後退,直到後腦和後背狠狠撞上冰冷的牆壁。


他搖頭,難以置信地笑:「不可能,這不可能。」


「那你就好好看清楚!」


鍾穎將一沓厚厚的文件甩在他身上:「這上面每一頁,都是他為你受的傷。」


原來是我的病歷。


厲銘川逐頁翻開。


我湊到他身旁看,感覺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,氣息隱隱顫抖。


多次的槍傷、刀傷,不計其數的擦傷。


車禍導致的貫通傷,輕微凍傷,還有高燒導致的肺炎。


最後一頁,是我腦癌的診斷書。


上面還寫著醫囑,建議患者保持心情舒暢,注意休息與營養,避免頭部碰撞。


很可惜,我一條也沒做到。


厲銘川靜靜看了很久,然後順著牆壁癱坐到地上。


開口道:「是我沒照顧好他。」


他的嗓音沙啞,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。


鍾穎步步緊逼地詰問:


「照顧?!


「你的照顧就是在他知道自己得絕症的時候說他惡心?


「在他傷沒好的時候,就替你去點那盞該死的長明燈?!」


我飄浮在一旁,很想捂住鍾穎的嘴巴。


對佛祖Ṱŭ⁹不敬,可是會倒霉的。


厲銘川痛苦地蹙著眉,聲音很低:


「讓他去梵淨山,是為了避開一場暗殺,他太拼命,我不想他再受傷。


「當時在家那麼說他,是為了做戲給任佳看。她父親跟我父母的車禍有關,她又是個偏執的人。


「我必須報仇,又不敢讓她知道阿笙在我心裡的分量,所以我——」


「所以你省了任佳那一步,直接往他心裡捅刀子。


「在他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時候,你動了動手指,就把他推向了深淵。」


鍾穎嘲諷道:「別裝無辜,你不隻這一種選擇。」


是啊。


也許當時事出突然,厲銘川來不及想出一個萬全之策。


但後來呢,他一定要利用我,才能除掉厲松嗎?


顯然不是。


厲銘川痛苦地抱著頭,哽咽得說不出話時,手術室的門開了。


11


醫生滿身疲憊地走出來,沉著臉搖了搖ťŭₒ頭。


厲銘川跌跌撞撞衝過去,拽著醫生的衣服懇求:「你們救救他,多少錢我都給,一個億夠不夠?」


見醫生們都陸續走出來,他瘋狂地怒吼:「你們出來幹什麼?都給我進去救人!」


醫生鎮定道:


「厲先生,我們已經盡力了。


「病人的腦癌已經壓迫腦組織,導致了多次的失明和暈厥。


「他之前肺髒是不是就受過重創?這次子彈射進肺葉,造成了嚴重的呼吸衰竭。」


「失明……暈厥?」


厲銘川似乎想起了什麼,雙眼一瞬間起了霧:「原來他那個時候……」


「他……」


厲銘川深深吸氣,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,仿佛正忍著劇烈的疼。


他雙眼放空,半晌說出一句話:「我要救他。」


厲銘川拒絕放棄,所以我被推到重症監護室,渾身插滿了管線。


他呆呆地站在門外,兩眼仿佛要將面前的玻璃半窗盯出個窟窿。


鍾穎眼睛很紅,語氣卻很冷靜:


「你現在做樣子給誰看?


「他現在全靠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徵,就是個活死人。


「你如果還有點良心,就放他痛快地走。」


我飄在空中,點點頭。


要不是他固執地留下我的肉身,說不定我早就解脫了,也不用再見到他。


可厲銘川像是沒聽見鍾穎的話,仍執拗地透過玻璃窗注視我。


他的呼吸變得很輕、很慢,與我被子下微弱起伏的呼吸頻率一樣。


許久之後,厲銘川很低沉地出聲:「今天是他的生日。」


原來,這就是他電話裡的被音樂聲掩蓋的後半句話。


原來,他記得。


其實今天並不是我的生日,隻是厲銘川撿到我的日子罷了。


當時厲家要為我上戶口,厲銘川問我:「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?」


「今天。」我認真地看他,小聲答。


遇見你的這天,就當作我的生日吧。


厲銘川淡淡地笑,輕輕揉了把我的發頂,然後說:「好。」


那時的我自詡幸運,我不再是任人辱罵的「野種」,我有了身份,有了「家」,有了厲銘川。


但現在看來,那一天也許才是我步入深淵的開始。


病房外流淌Ťúₗ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寂靜,厲銘川又問:「他是什麼時候生的病?」


鍾穎冷笑一聲:


「什麼病?


「是愛上人渣的痴病,還是腦癌?


「痴病大概是十年前就有了,腦癌……發現的時候也已經是晚期了。」


厲銘川緩緩垂下了頭,周身的鋒利氣質驟然頹敗。


「阿笙,我不會讓你死。」他啞聲道。


他趴著窗戶看我,神經質地不斷重復:「阿笙,給我機會彌補,以後我——」


病床上的人突然抽搐兩下,猛地一口血噴在氧氣面罩裡。


床旁的監護儀發出尖銳的報警聲,厲銘川瘋了似的往裡衝。


「厲總,請您出去,您在這裡會影響我們搶救!」


他被醫生轟出來,跪在門前,合十雙手在劇烈顫抖。


鍾穎嗤笑一聲:


「厲總,沒想到您真信佛啊?


「那您怎麼不去一趟梵淨山,為阿笙也求一盞長明燈呢?」


當我又一次穩住生命體徵後,厲銘川真的出發去了梵淨山。


我和鍾穎隻清靜了一天,他就回來了。


厲銘川裹挾著一身寒氣,步幅不穩,像是隨時會倒在地上。


走近了才發現,他的胳膊呈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。


應該是骨折了。


登山服沾著血,還沒來得及脫。


他拒絕診治:「醫生,我能先進去……看看他嗎?」


周身冰寒,嗬出的氣體卻滾燙,厲銘川在發高燒。


醫生勸不動,隻好囑咐他穿好防護服,開了門。


12


「阿笙。」


他低聲喚我,像做錯事又不敢求饒的孩子。


厲銘川撐不住身子,「撲通」一聲跪伏在床邊。


「你看,我給你帶來了什麼?」


他攤開手,露出掌心的一枚玉牌。


「這是住持開過光的……平安玉,咳咳……」


厲銘川聲音很輕,卻咳得很重。


他緩了一會,對著毫無反應的我繼續道:


「我還點了長明燈,願你健康、長壽……


「我,我看見了你給我點的那一盞。」


厲銘川無力地將額頭抵在病床邊沿,帶著哭腔道:


「那麼多盞,隻有你給我的那盞滅了……


「阿笙,這是我的報應……」


滅了啊,挺好的。


我不用再護著厲銘川。


他的餘生是不是平安順遂,也與我無關了。


「阿笙,來,你握著這塊玉牌好不好?」


厲銘川將玉牌小心翼翼地放進我的掌心:


「讓它保佑你趕快好起來——」


話音未落,玉牌就從我的掌心驟然墜地,摔得粉碎。


厲銘川的臉色更白了些,他泛紫皴裂的雙唇劇烈顫抖,啞聲說:


「沒事的,沒事的……


「我再去求。」


他一隻手顫巍巍地撿,怎麼也撿不完殘骸。


鍾穎冷眼看著:「遲來的深情,真惡心。」


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。


發現厲銘川伏在病床邊的地上,久久沒有起身。


他一向身姿挺拔,此刻卻深深彎著脊背。


在純白的病房裡,像一團沉默的烏雲。


厲銘川是昏著被抬出病房的。


正骨復位和包扎之後,又頂著滿頭的冷汗進到病房來。


他仗著在醫院注資,賴在病房不走。


他開始不停地跟我說話,說感謝,說抱歉。


說很多很多我們一起做過的事,然後說很多很多以後要跟我一起去做的事。


我走不了,隻能在一旁靜靜地聽。


突然覺得,厲銘川現在很像以前的我。


原來我以前那麼傻,傻到對著一個盲人演一部名為「暗戀」的啞劇。


就像現在的厲銘川,在對著一個活死人聲情並茂表演深情戲碼。


可笑,又可悲。


幾天後的清晨,一通電話打進我的手機。


是程陽。


他是我兒時在孤兒院最好的伙伴,也是現在那所孤兒院的院長。


程陽得知我重傷,很快趕來看我。


他紅著眼眶,將一沓畫紙放在我床頭。


「陳笙,這些都是孩子們為你畫的,快醒來吧……」


厲銘川神情木然:「能給我看看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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