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《當時錯》, 本章共4491字, 更新于: 2025-01-10 10:37:15

他一直記不起我……


他終於記起我……


或終見月明,或黯然散場。


唯獨沒想過今日這種。


少年已死。


沈令懿,也將不再。


天空正綻放第一朵煙花時,我正好推開大門。


一片「恭賀侯爺新喜」的喧鬧聲中,一眾兵將齊齊跪下:


「吾等,恭迎殿下回宮!」


11.


崔聿並不覺得自己有錯。


早在兩年前,他就陸陸續續記起沈令懿了。


可那又如何?


誠如他所說。


南陽侯府不可能要一個農女做主母。


父親過世後,他想回京,重得陛下信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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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需要一個強大的姻親。


與沈令懿說這些,徒增麻煩。


更何況,他已經盡他所能,給她最好的安排了,不是嗎?


宋嘉懿之前,人人尊她一聲「夫人」。


宋嘉懿之後,她亦與宋嘉懿同日進門。


能和公主一同進門,何等殊榮?!


是她自己不珍惜。


崔聿按下心中的不安。


也不知為何。


近來他總覺得沈令懿有些奇怪。


尤其昨夜那句「回家」。


她一介孤女,回什麼家?


可笑。


罷了,此事之後,再哄哄她便是。


隻須顯出一丁點兒,要記起前塵的跡象。


她必然開心得找不著北。


「侯爺。」管家在他耳邊低語,「西苑……沒人啊……」


崔聿皺眉。


拜堂已結束。


他允諾了嘉懿公主,讓沈令懿當著滿堂賓客,給她磕頭認錯。


「侯爺!」一名僕婦上前。


遞了一封信。


崔聿打開。


入眼便是「休書」兩個大字。


「荒唐!」


「她不願過來嗎?」宋嘉懿掀開珠簾。


一雙美目溢著委屈:「我就知道,她根本不將侯爺放在眼裡。」


崔聿揉碎「休書」,提步就走。


沒人?


笑話。


她最離不得他。


當年趕都趕不走,今日還舍得走?


可真的沒有。


不止人沒有,東西都沒有了。


這些年她為他囤積的藥材,她從那間小屋陸陸續續搬來的物件。


她嫁他時的嫁衣。


甚至……


炭盆裡的絹布,燒得隻剩「不遇」二字。


崔不遇,他用過的名字。


是他二人的婚書。


「侯爺,侯爺……您在找什麼?」


「滾!」


崔聿一腳踹翻炭盆,往外去。


正好見到天空,零星有幾盞未落的孔明燈。


【比翼齊鳴,百歲不離。】


「你嫁我,嫁我,嫁好不好?崔不遇此生,必不負你!」


「你若負了我又如何?」


「罷了罷了。」


「你若負我,我便祝你與那姑娘『比翼齊鳴,百歲不離』唄。」


「至於你我,就死生不再相見了!」


耳邊「嗡」地一聲——


她……知道了?


「來人!」崔聿一聲大喝,「封城門!」


「封城門!一隻蒼蠅,都不許飛出南陽!」


12.


「殿下,已照您的吩咐,將銀票和身契交給雲鶯姑娘。」


「並掩護她出城。」


鸞車外,年輕的將領回稟。


「嗯,好。」


我默默望著窗外,天上最後一盞孔明燈消失不見。


「吾等亦即將出城。」


他繼續道,「殿下可還有其他未善事宜?」


我想了想:「並無。」


「那請殿下,」將領頭都不敢抬,「安坐。」


話音落,馬聲嘶鳴。


鸞車駛過城門時,也不知是不是錯覺。


似乎有人在大喚:「關城門!」


「侯爺有令!關城門!任何人等,不得出入!」


卻也沒心思琢磨了。


城外下雪了。


紛紛揚揚。


安安靜靜。


護城河外,亮著一盞明燈。


列著一隊人馬。


為首者黑色大氅,發須斑白。


隱約可見有些熟悉的面容。


我下了車。


行至一半,步履漸緩。


我沒想到,這麼冷的天,他會跋涉千裡,親自來接我。


腦中閃過太多畫面。


見他,我應當是要……跪下?


卻不等我屈下雙膝,被人扶住。


擁入懷中。


「朕的昭華!」滾燙的眼淚落入後頸。


13.


我為何會收留一個什麼都不記得的陌生男子?


因為同病相憐。


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,那種沒有過去的迷茫和痛苦。


我為何會賭上性命去雪山取靈芝?


因為我知道,它是管用的。


那是初秋時節。


南陽來了位人人趨之若鹜的「神醫」。


崔聿已經開始和宋嘉懿出雙入對。


我沒有法子了。


我跟著眾多求醫者一道,求見神醫。


可那神醫性子怪癖。


深居簡出。


心情好時,隨意點個病患。


心情不好時,大門緊閉。


我蹲守了半個月,隻見過一次他的衣角。


直到一日,我是第一個到的。


未見病患,卻見一隻瘸腿的兔子,蜷縮在籬笆角落。


我是會些醫的。


淺薄,但看兔子,夠用。


幫兔子包扎好時,就見一白衣青年凝眉看著我。


「沉疴已久,也算緣分。」


不等我反應,往我嘴裡塞了顆藥丸。


那之後,夜夜長夢。


夢裡有人喊我「昭華」,有人喊我「嘉懿」,有人喊我「殿下」。


還有人喊我「阿昭妹妹」。


我似乎知道了,為何我身上會有繡著「懿」字的香囊。


為何我會是個沒有過去的野孩子。


應南關大役,南蠻以我和母後為質。


要父皇大開城門,讓出西南三十城。


「陛下!為君者,為國為民,臣妾寧死不屈!」


母後當著萬千將士,撞劍而亡。


南蠻大怒,甩下我,敲響戰鼓。


而在此之前,為免我哭鬧,他們已經灌了我幾日湯藥。


原來,我就是昭華公主,李嘉懿啊。


14.


擔心宋嘉懿橫生事端,我並未告知崔聿此事。


而是去了一趟雲夢郡。


給郡守遞了一個香囊,一封信,請他呈上聖聽。


然後隻身去了雪山。


我向神醫再求藥。


他的醫童說,那等寶貝隻此一顆。


想要再制,需雪山血靈芝。


那時的我,是多麼地開心啊。


等了那麼多年,我的少年郎,終於要回來了。


而且,我竟然是昭華公主。


崔聿一直想被召回京城。


待我找到血靈芝,父皇的消息也該來了。


屆時,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彼此。


可以攜手回京。


甚至可以補一個隆重而盛大的婚禮。


所以,我一定會找到血靈芝的。


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,我一定會找到它!


我的確找到了。


然後,在酒樓外,聽到了那番對話。


15.


我回了京都。


回了皇城。


回到了我曾經的居所。


處處陌生,卻又處處熟悉。


我蕩過的秋千,我臨摹過的字帖,我讀過的書。


大抵是恢復記憶沒多久,這些在我腦海裡依舊鮮活。


回京之後,父皇終於不再望著我落淚了。


他大宴群臣,隆重地宣告了我的歸來。


精神矍鑠了三個月,便病倒了。


舉國皆知,應南關一役後,慶和帝身體不佳。


後位空懸不說,後宮也是空空如也。


不止宋嘉懿是抱來的。


連如今的東宮太子,都是宗室子。


從始至終,他隻有母後一個妻子。


我一個親生女兒。


父皇一病,宮中御醫往來頻繁。


竟叫我遇見一個「故人」。


南陽那位「神醫」,原來是京城人士。


不止是京城人士,還是門閥子弟。


季國公世子,季晏初。


於是這一見面,頗有些尷尬。


當日我拿回血靈芝,他卻不肯替我制藥。


我在他屋前,硬生生跪了三日。


其實如今想來,說湯藥不可涼的是他,告知我崔聿在何處酒樓的也是他。


他是知道的吧?


崔聿那種話,大抵不是第一次說。


他知道靈芝也無用,所以不願給我。


季晏初望著我。


面容清白。


動了動唇,垂下眼,再望過來。


我對他笑笑:


「不必介懷。」


他的母Ţú₊親是我姨母,我稱他:「季表哥。」


他黑色的瞳仁動了動,突然紅了眼圈。


略一作揖,轉身離去。


16.


京中時光過得很快。


父皇一病半個月,御醫竟說比從前好得快了許多。


有一日那院正特地找到我:


「殿下,當年抱養嘉懿公主,是老臣的建議。」


「實在是陛下當時……殿下切莫錯怪陛下!」


我扶起他。


怎麼,我看起來那麼不好說話?


倒是宋嘉懿在這皇宮,的確備受矚目。


我常能撞見宮女們議論她。


她的脾性。


她的婚事。


有日還聽她們在討論:


「她不是說成完親就馬上帶驸馬回京,觐見陛下嗎?」


「這都過去三個月了,怎還不見蹤影?」


「這你就不知道了吧,我聽說啊……」


那宮女壓低聲音:


「南陽那位小侯爺,原是有位妻子的。」


「自與她成親,便發了瘋似地滿世界找他的『發妻』,哪有心思隨她回京?」


「嚯……我說她那樣著急,一封書信稟明便急匆匆嫁了。」


「原是著急擠掉原配,上位啊!」


宋嘉懿在宮中風評不佳。


竟有不少人盼著她回來,瞧她見到我這個「正主」時的熱鬧。


想到我與他夫婦二人的糾葛,她若見到我。


表情的確會,相當精彩。


但我沒心思琢磨這些。


父皇病好後,帶我去祭拜了母後。


然後帶我騎馬、打獵,乃至放紙鳶。


陪父皇之餘,我開始學醫。


小時候研究自己的失憶之症,長大研究崔聿的失憶之症。


我本就讀了不少醫書。


哪知那太醫院的院正,還是怕我怕得不得了。


一聽我說要學醫,將我帶到季晏初面前。


一溜煙跑了。


跟著季晏初學,倒也不賴。


他是表兄。


小時候,我們也常一起玩耍。


這段時日,還發生了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。


離開南陽時,我將全部銀子,連著身契一起,給了雲鶯。


想著她有了自由身,又有了那些銀子,下半生無虞了。


不想在京城,又碰到了她。


她說她受不住一個人無所事事,原想試試能否進宮做個繡娘。


我幹脆將她帶在了身邊。


於是每日陪父皇,跟著季晏初學醫。


與雲鶯嬉戲玩鬧。


日子充實又輕盈。


前塵往事,竟像是做過的一場大夢。


很快,春去秋來,我十九歲的生辰到了。


17.


回宮的第一個生辰,父皇執意大肆操辦。


我見他高興,並未勸阻。


隻又是量新衣,又是做新首飾。


父皇甚至要將我的宮殿翻ŧű⁰個新。


宮中十分熱鬧。


連京城,都忙碌起來。


稍有臉面的人家都收了帖子,忙著收拾自己。


忙著給「昭華公主」選生辰禮。


生辰宴前夕,連季晏初都帶我去了首飾鋪。


「母親頭疼送你什麼,看看可喜歡。」


「季表哥,讓姨母不必客氣,宮中不缺……」


他又帶我去到一處絲綢鋪前。


接著,一處脂粉鋪前。


「這條呢?」


啊……?


不是送物件兒,是送一條街啊?


「等等。」


季晏初眼睛一亮,快步往街角去。


糖人兒啊。


小時候嘴饞,就好這一口。


有回他藏在袖子裡,偷偷帶進宮。


結果那日太學下課太晚,都被他捂化了。


粘了滿袖子。


正想著記憶裡被夫子追著揍的季晏初,怎麼眨眼。


就變成這副孤高冷淡,不苟言笑的模樣。


身後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:


「令懿?!」


18.


「夫君!」緊跟著另一個女聲,「你瘋了吧,她怎麼可能是沈令……」


我回頭。


宋嘉懿的話止在喉間。


「令懿!果然是你!」


崔聿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抓住我的手臂。


「令懿,你如何來的京城?」


「我翻遍各府衙都不見你進出的痕跡,我還以為你……」


他通紅著眼,像是要哭了。


「沒事便好,沒事便好。」Ṫŭ̀₃


「你不想改名,便不改名了……」


「不想做妾,那貴妾!貴妾好吧?!」


「我不是不給你,是打算等你生個一兒半女再……」


我拂掉他的手。


奇怪,半年而已,心中毫無波瀾。


「抱歉,我本就不是沈令懿。」


轉身欲走。


「令懿!」崔聿卻再次拽住我。


「夫君!你還沒明白嗎?」


宋嘉懿往前一步,輕蔑地笑:


「你看看她那一身著裝打扮,還能是沈令懿嗎?」


「我說怎麼不見了,原是攀上了更好的高枝兒。」


「能讓你悄無聲息出現在京城,還穿戴宮廷之物,你那高枝兒,不簡單吧?」


街市熱鬧。


我並不想在這裡與二人爭執,丟人現眼。


可聽到宋嘉懿那些話,崔聿將我的手臂拽得生疼。


「你到底如何來的京城?!」


「何處來的銀錢?!」


「你明明是我的……」


「妻」字未落音,一道凌厲的劍氣襲來。


崔聿手放得夠快,仍舊被削掉了一塊皮肉。


鮮血汩汩。


季晏初將我拉到身後,劍尖直指崔聿:


「想死?」


19.


「季……季……」


宋嘉懿被嚇得臉色煞白。


崔聿捂著手腕。


看看我,又看看季晏初,仿似明白了什麼。


卻礙於眼前那柄劍,死死咬著牙。


季晏初面如修羅。


握著劍柄的手,青筋畢露。


「季晏初,明日……明日就是我皇姐的生辰!你想做什麼?!」


季晏初如夢初醒。


後退一步,拉著我,轉身便走。


「季晏初,你竟敢背地裡養女人……」


宋嘉懿在身後嚷嚷:


「你等著!你看明日我不找我皇姐告你的狀!」


季晏初步履極快。


到了宮門口,扔下長劍。


繼續往前。


直到我的寢宮,將我摁坐在矮榻上。


蹲下身子,輕輕撩起我的袖子。


我的腦子還有點嗡。


剛剛有那麼一刻。


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殺人的。


「沒事的。」


我動了動我的胳膊。


崔聿雖用力,畢竟就那麼一會兒,隻有點紅印。


季晏初還是拿了膏藥出來。


一點點抹在我手臂上。


哎。


糖人兒也沒買成。


頭發上還沾了糖霜。


我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,捋他的發。


他正好抬頭。


四目相對。


我雖跟著他學醫,可這半年來,相敬如冰。


他待我,並未有所不同。


還是第一次,我們距離這樣親昵。


我放下手。


他挪開眼。


放下膏藥,背過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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